孤独是一座岛(13)
“你蹲下来,躲到高一些的灌木丛后面。”肖恩关切地吩咐,可自己却迎着风,站到了坡顶,近距离地查看那些蹲伏着的鸟群里是否有新成员的加入。
风吹在脸上,即便有防风帽挡去一半,面部皮肤仍然很快就麻木了,像戴了副石膏面具,硬邦邦的紧。如果你曾经在起台风的日子乘车从跨海大桥上经过,又正好没关窗,一定感受过这种劲风扑面、心慌气闷的感觉。在绝对的强气流攻势下,人类微弱的呼吸力量毫无招架之力。
唐清沅不得不随时用手掩住口鼻,才能避免因风速过猛而窒息。她想,这感觉,其实很像坠入爱河。她也曾经面对自己喜欢的人,呼吸不能自主。
清沅默默蹲在灌木丛后面,用心估算今日岛上有没有多出一些归鸟。
信天翁从雏鸟到可以飞行,需要大半年的时间。它们的第一次飞行往往长达四到八年,流浪在外的信天翁直到性成熟才会重新回归到出生地,寻找伴侣,筑巢,抚育后代。然后每年,或隔年,它们都会回到同一座岛,住进同一个家。
清沅想起,她曾经看过一个鸟类学者刘克襄对信天翁有这样的描述:
一生一世一双鸟。
一年只育一个孩子。
一飞就是三千里。
一生只徘徊一个海洋。
一降落,就是返乡。
一辈子,只回一座岛。
这样专一和忠诚,别说在动物世界,即便是人类也比不上。难怪如此多的人,为它们痴迷。
唐清沅专心观察信天翁们抵御风暴,偶尔和站在坡边的肖恩,隔空喊几句话。
乌云急速翻滚,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。
忽然,她听到肖恩的惊呼:“唐,唐,蓝眼睛——”
唐清沅霍地站起来,迎着风,抬头向肖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。
天空中有一只非常年轻的白色信天翁,正随着风暴低低滑翔,轻灵的身子在疾风中穿行自如,舒展着双翅,任风将它捧高,又压低。
隔得太远,唐清沅并不能看清它的眼睛,她正要拿起挂在胸口的观鸟镜,那鸟忽然就俯冲下来,孤注一掷,势如破竹。
“风太大,它无法降落,估计要硬来了!”肖恩紧张地抓紧了拳头,脸色都青了。
信天翁的每一次紧急迫降,都如同一场空难。尽管没见过它们为此丧生,但也让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。
可是,就在它要降落的那一瞬,风忽然就缓了片刻。它安全地着陆了,如同缠了胶布一般的爪子,直直蹬向地面,肚腹擦着草皮向前滑行了一段,然后收势,停了下来。
“漂亮!太漂亮了!”肖恩激动地冲空中猛挥拳头,如同欣赏一场战况激烈的篮球比赛。
唐清沅将全部注意力转向那只鸟——它浑身雪白,只有展开的翅膀边缘,有非常美丽的一圈水草状黑纹,鸟喙粗长,非常鲜妍的粉红色,嫩得像少女刚刚与情人激吻过的唇。因为离得远,它的眼睛看起来是黑色的,但眼尾有一条粗粗的眼线,宝蓝色,轻轻勾向头顶,无端带出几分文艺电影般的风情。
她特意看了一眼,是只雌鸟。
“啊——”这是人类从未记载过的信天翁,和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。
唐清沅激动地跳出灌木丛,向肖恩跌跌撞撞地跑去。
刚跑到半路,肖恩又发出一声欢呼:“唐,唐,又来了一只!”
话音未落,另一只蓝眼信天翁也紧急迫降了,只是这一只运气没那么好,被风吹得偏离了航道,一头栽进了鸟群,惊得群鸟四处飞散,好一阵扑腾。
唐清沅眼明手快地奔过去,“肖恩,这只是公的!两只,两只,他们是一对!”
“天哪!”
“哇哈——”
两个人激动地站在乌云下、疾风中,手舞足蹈。
信天翁的族谱中,又添了一个新的种类。
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!唐清沅胸臆中涌起一股豪情。她笃定,今年她研究课题的主角,就是这全世界最后一对蓝眼信天翁。这是所有科研工作者梦寐以求的一刻。奇迹,这真的是大自然的奇迹。她激动得难以自制,不断放声高呼。一转头,肖恩正傻乎乎地立在风里,脸上的表情悲喜交集,变幻不定,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,整个人仿佛要随风而去。
多年来执着的追寻,踏遍一座座荒岛,梦想成真时,他竟连一个笑容都无力支撑了。
唐清沅忍不住鼻子一酸,眼泪便滑落下来。她迎着风,扑向肖恩,不顾一切地要给他一个大大的、结结实实的拥抱。
她伸开双臂,冲过去,冲过去——
从肖恩的身体里,冲了过去——
是的,唐清沅穿过了肖恩的身体,如穿过一幕虚拟的投影。
她停下时,肖恩已经在她身后。
他们两个都愣住了,有好一阵子,谁也没敢回头,谁也不敢出声。仿佛一转头,一出声,眼下这个噩梦就会成真。
但这一切并不是梦。
唐清沅僵直着身体,慢慢转过来。肖恩正站在一尺远的地方看着他。一道闪耀的电光撕破墨黑色的天空,雪亮地劈下来。他眼睛上的每根睫毛,她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轰隆——
失望岛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。雨,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,狠狠地砸在唐清沅的脸上,她清晰地看见,肖恩的身体像信号受到干扰的电视画面,轻度扭曲了一下,一颗豆大的雨滴穿过肖恩的身体,然后落在一株粉红色的松叶兰上。
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巴,直愣愣地看着肖恩。
他们都没有动,就这样僵持着。直到更多的雨从云端落下来,瓢泼大雨瞬间便将唐清沅淋透了。而肖恩,从发丝到衣服,都是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