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独是一座岛(15)
可是,就在那只蓝眼睛着陆的一刻,他太过得意忘形,从挡风的巨石后面扑出去拍照,忘记背上那沉重的、能阻止自己被风吹走的背囊。
然后,他还没有来得及看那只美丽的蓝眼睛第二眼,便被风掀翻下悬崖了。他撞上岩壁,被卡在两块岩石之间。
短暂的,灵魂撕裂般的剧痛过后,他飘了起来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岩石缝里一动也不动,头低垂着,眼睛紧闭着。风雨吹打在他的身上,他却一点知觉也没有。那一刻,他又惊又惧,奔回营地寻求救援。
可是所有能够对外的信号,都被飓风扰乱了。就在那个瞬间,他忽然捕捉到了风雨中一丝微弱的信号波。出于本能,他毫不犹豫地扑上去,伸手拉住那段即将消逝的信号波,将它与卫星电话连在一起。
他用尽全力,却只来得及按下一个紧急求救键。
下一刻,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巨大的混沌中。他像被禁锢在一团柔软的气旋中,跟随一阵风,时快时慢地漂泊着。
轻飘飘的、浑浑噩噩,不辨方向、不知时间,没有任何知觉,像昏迷,又像进入了一段没有梦境的,嘈杂而低质量的睡眠。
一阵轻微的,翅膀划动空气带来的震动让他醒过来。在一声信天翁低促的鸣叫中,他睁开眼睛。已是第二年了。大群的信天翁开始返回故乡,开始新一年的交配。他想,自己一定已经死了。
因为彻底摆脱了身体的束缚,他可以轻易地穿过最坚硬的岩石,也可以维持一种站立在上面的虚假的幻象。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自己的衣着,可以心随念动,瞬移到岛上的任何一个地方。他不知道饥渴也不知道疲倦,身体轻飘飘的,没有质感,不再受地心引力影响。
他终于想起,自己正式升任教授那一年参与了学院的一个超脑科研项目。研究人员在他的大脑里植入了一枚芯片,这枚芯片可以在死亡瞬间,分离并储存他的脑电波。
这个科研项目叫“霍金的大脑”,它旨在让杰出的人才,即便身体死亡,大脑依旧能够继续发挥余热。死亡是肉体的终结,却不再是人类意识的终结。所以,现在的他,应该是被储存在岛上的一段活跃的脑电波。只是不知为何,他的脑电波被滞留在了岛上,而没有随身体一起回到学院。
他想,也好,这样他就可以留在岛上,等那只让他赌上性命的蓝眼睛了。
在日复一日的眺望中,他没有等来蓝眼睛,却看见了一架直升机——他来的时候乘坐的那架直升机。
飞机上下来了今年新的志愿者,一个中国姑娘。
他想,她能看见自己吗?看见一段脑电波?
他实在孤单太久,太想找一个人类聊两句。于是他冒了险,然后,闯下眼前这个大祸。
明明是青天白日,整个失望岛却如同被上帝遗弃了一般,黑云遮日,夜色逆袭,只有从世界尽头狂奔而来的风,嘶吼咆哮着。
整个太平洋的海水,仿佛都被席卷到了天上,再倾泻而下。巨浪不断翻涌而上,奋力拍打着岛屿,像是拼了粉身碎骨,也要将它重新拉回地狱的深渊之中。
这一夜,无数的鸟兽发出悲鸣。电光霍霍,惊雷隆隆,铅云密布的天空不断被撕裂成绝望的碎片。只有沉寂了数万年的岛屿,依然沉默。
啪啪,啪啪啪。
唐清沅在梦里猛然惊醒,慌张地辨别着木门发出的声音。低矮的木屋在风雨中咯吱吱地响着,似行将就木的老人,每一处关节都要散架。
啪啪——啪。啄木鸟啄树一般的响声,在风雨的呜咽声中尤为诡异清晰。
唐清沅缩在睡袋里,抖了抖。
“唐——你开门。”外面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开腔,“唐——我没有恶意。”
中文不行,又换回熟悉的英文,浓浓英国贵族的腔调,“冰冰”有礼,令唐清沅无端想起青面獠牙、披风坠地的德古拉伯爵来。
“你走开,别进来。”她的声音犹带上哭腔。
“你别怕我,我并不能把你怎样。”肖恩站在风雨里,虽然那风雨并不能奈何他,但轰鸣的风声,黏稠潮湿的雨腥味,都让他不舒服。
屋里又不吭声了。
“你以为门可以阻止我吗?其实我随时都可以进来!”他深觉恼火。可是说出口的话却语调舒缓,节奏慵懒,连音质都是酥酥软软的。但这一次,这一向令人觉得如沐春风的嗓音,却起到了反效果。
“啊——别进来。你才说不会把我怎么样的。”屋里传来女人惊怒的叫声。
“千万别误会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我尊重你,绝对不会伤害你。不然我早就进来了。”肖恩压下火气,继续捺着性子用他独特的沉稳内敛的声音安抚对方。
算了,换了自己看见一个死掉人的脑电波,恐怕也不会比她镇定多少。
屋内还是一片死寂,连她呼吸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。
“我们在一起已经不止一天了,你应该了解我的。”肖恩只得继续耐心开解,如同在哄一个小孩。
“嘿,听着!我也不想变成这样。但是,对不起,吓到你了。”在无边的风雨声中,这一声低低的对不起,显得那么单薄、脆弱,饱含着深深的、深深的无奈。
听到这句话,睡袋里的唐清沅不知为何鼻子一酸,眼前忽然就出现肖恩落寞地站在悬崖边的样子。是啊,他本来也不愿遭遇不测。
野外科考本来就是一份高危工作,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?
她忽然心软了,不知道算不算“东郭先生”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