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独是一座岛(30)

她顿时觉得那宽大的衣服，变成了一个含混不清的、间接的拥抱。曾经鲜活的那个肖恩，那个真实的、可触可摸的男人的身体，借助这件衣服，抱住了她。

她心虚地偏开头，不敢看肖恩的眼睛。但又忍不住轻轻将头再低下一点，好让领口那点好闻的味道，可以顺利地被她的鼻子捕捉到。穿妥衣服，两个人彼此打量一下，明明是同一件衣服，此刻却穿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身上。

这种感觉很怪异，像是两个人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。

但更像是某种交换仪式。

但谁也没有去碰这个话题，都怕对方心存芥蒂。

尽管唐清沅个子很高，有172公分，可肖恩的衣服套在她的身上，仍然空荡荡的大，走路时风便不住地往里倒灌，根本不能保暖。

于是，她将浴巾塞进背囊背上，又把背包的腰带拦腰扣上，扎得紧紧的，一下就暖和了。

她舒口气，冲肖恩挥挥手，“我游泳去了。你看着蛋。”

话音刚落，人已经走出老远。

这是唐清沅第一次，太阳还没有落下，便来湖里游泳。

天色虽然阴沉，但稍远处又有一团金光泻下来，在蓝紫色的天幕上，染出一小片红彤彤的火烧云。连附近的乌云也都镶上了金边。绚烂的天色倒映在清亮的湖水中，结了果实的灌木林红、黄、绿三色交杂，也投影于波光里。一池的湖光霞色顿时摄住唐清沅的心神。

她脱掉衣服，活动一下手脚，深吸口气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，扎进那片红彤彤的霞光深处。

水很冰——

唐清沅猛地想起，幼时冬日早晨赖着不愿起床，父亲便是用被冷水刺激过的凉手，伸进热被窝里捉她的脚。她尖叫着，用力蹬踢他的手，动作激烈不满，但很快便清醒过来。嬉笑着，让父亲给她穿衣。

她又想起，读书的时候，村里的教室简陋，一到冬天便冷得像冰窟窿。父亲总是在课间来找她，从地上捧起最干净的那层雪，用力揉搓她的手，直到发红发烫，再冷的冬天也奈何不了她。

唐清沅的父亲，是一名乡村老师。

一个用两根手指，在地球仪上走遍了整个世界的地理老师。

她知道自己又想家了。

她偷偷地在水里流下两行泪。温热的泪，融入清冷的湖中，不谙世事的湖水便也懂得了几分思念的酸涩。

“唐——”肖恩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。

唐清沅顾不得伤心，赶紧将头从水里抬起来。还好，为防范肖恩跟过来，她特意保留了背心短裤。

“你别过来！”

“放心吧，我可没兴趣偷看你！”肖恩沉声回应，并在心里偷偷补充，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看呢。

“水冷，别太得意忘形，小心腿抽筋！”他又不放心地在远处叮嘱了一句。

“真抽筋你也帮不上忙！”唐清沅不客气地回敬他。

“那不一定！”肖恩气定神闲道。

“呀，对了！”唐清沅忽然想起来，“你今天对付皮特的时候，怎么就能拨动那些草了？那可比托起一张纸费力多了。而且你居然还能操控电源插座了。”

“哦。那是我一直有意识地在练习。我太弱了，什么也干不了。我不想有一天发生什么意外时，我一点忙也帮不上。”

“看来练习很有用。这个你怎么操作的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，就是凭直觉，拼命去想，很用力地去想……但其实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。每次用力过度，便有虚脱的感觉。真不知道已经是脑电波了，怎么还会累？”肖恩自嘲，“也许我做人失败，唯一剩下的脑电波也难成气候。”

“嗨，你不用这样为难自己。”唐清沅在水里游了几圈，渐渐适应水温，将肩头藏在水里同肖恩聊起来。

肖恩不置可否。

唐清沅也不好再继续多说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。就像她，就和她那些同学朋友们，走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。

太阳在一眨眼的瞬间，落下。清透的湖水瞬间漆黑一片，顿时从天堂跌入地狱。

失望岛上昼夜温差有十几度。

唐清沅打了个寒战。

她忽然说：“肖恩，我们给这只蛋取个名字吧。”

“好！”

“嗯，就叫‘海洋之心’吧！”唐清沅说。

“你觉得那只粗壮的蛋，像泰坦尼克里的美钻‘海洋之心’？”肖恩显然不能接受，把一只易拉罐大小的蛋，与如此精美的存在相比拟。

“不！”唐清沅说，“在没有尽头的球形世界，每一点都可以是中心。这只蓝眼睛的蛋，也可以是这个世界的中心、这片浩瀚海域的中心。就像世界上有多少个人，就有多少个中心一样。在它的世界里，它就是独一无二的中心。”

“好，那我们就叫它海洋之心。就算被遗弃在世界一隅，它也是中心。”肖恩沉吟片刻，同意了。

是的，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。

所以，人类永远生而孤独，因为除了你自己，没有人会一直围绕你运转。

因为连续的坏天气，克雷格的直升机晚了四天，才又降落在失望岛上。

这一次，他亲自拎着一大筐食物、水和生活用品，给唐清沅送到营地。这是登岛一个半月来，唐清沅第一次看到活人。

她激动地冲上前与微笑的克雷格拥抱。她原以为一定会适应岛上单调的生活，也会适应独自一人的寂寞。可是没想到，看到克雷格粉红色的脸膛，她会这样的开心。

“唐，闷坏了吧？”克雷格贴心地将食物全都送到杂物房里放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