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独是一座岛(67)

若不是嘴唇与嘴唇之间还隔着薄薄一层纸的距离，那几乎算是一个吻了。

当然——

这个吻之间，还隔着虚实。

唐清沅屏住呼吸，倒抽了一口冷气，按捺下小鹿乱撞的心脏，不动声色地将脸向后微微挪动三寸。但肖恩却不依不饶又趋上前，也是三寸。

这个看起来像个吻的质问，被哽在两个人的嘴唇中间，只要唐清沅一启唇，就会变成真实。

尽管唐清沅知道，这个吻隔了无法跨越的虚与实的鸿沟，永远促成不了任何实质性的接触，可是她就是不敢开口。

两个人就这个诡异的姿势，僵持在小艇上，僵持在一片闪烁跳跃的波光中。

如此近的距离，肖恩在唐清沅的眼中，已模糊成一片金色的虚影。

而肖恩却能把她看得清清楚楚，甚至纤毫毕现。

她黑褐色的瞳孔在强光的照射下，变成猫眼石一样的琥珀金，神情间有一点强压下去的羞恼。飘散在风中的黑发，被日光漂晒成浅棕色，被阳光一照，金丝一般飞起来。颧骨上一道粉红色的淡疤，令这个柔软的形象多了几分刚毅。肉嘟嘟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着，像花瓣在风中招摇。于是这个刚毅的形象，又因此打了折扣。

他忽然不敢再看下去。

他将脸慢慢移后，做出一个严肃的表情，看着面前姑娘的眼睛，“以后不要再说交浅言深之类的话了，我们是灵魂伴侣。懂吗？”

说完灵魂伴侣这个词，他有些镇住了——也许正是因为彼此灵魂深处的想法是那么相似，所以自从这个岛上有了她，他再也没有感觉到孤独。

甚至——甚至连死亡的阴影都好像离他远了。

“相信灵魂伴侣的人，会不相信爱情？”肖恩猛然拉开的距离，令唐清沅没来由地松了口气，却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，忍不住便不经大脑地嘟囔了一句。

“灵魂伴侣和爱情是两回事吧？”肖恩尴尬地咳了一声，又画蛇添足地补充，“我是灵魂一样的存在，所以我们是——”

说到一半，他自己也狡辩不下去了，干脆笑了笑，耸耸肩表示自己语误。

唐清沅也不介意，只把话题岔开，说起中国的一个现象，只要有任何一对名人夫妻离婚，所有人都说“我们再也不相信爱情了”。

她故作轻蔑地说：“没想到你也是这么肤浅的人。”

“那要怎样想才不肤浅？”肖恩将身体向后微躺，两条长腿拱起来，搭出两道慵懒的曲线，微笑看着她。

唐清沅不理他言语里的挑衅，只把渔具拿出来，一边整理，一边挑鱼饵，然后挂钩，抛出去，用手端着，试探着抖一抖，水面平滑如镜，倒映着船和船上的人，静谧得连风都吹不皱湖面。

她的心情开阔得如同此刻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面，“爱情是有得有失。”

她说。

“有人从中得到，有人从中失去。爱情并不是打一针多巴胺替代剂就能获得的短暂快感。爱情应该是千姿百态的，有人从中体验冲动，有人发现平静，有人尝到激情，有人品到平淡是美……每个人的爱情都不一样，每个人爱人以及被爱所表现出来的方式也都不一样……但爱的当下都是真的，不管这爱长还是短。有人的爱轰轰烈烈，但又是短命的，过目就忘。有人的爱却是和生命一样漫长，哪怕阴阳相隔，却可以天长地久。更多人的爱情，是一边过日子，一边相濡以沫。所以，不要用别人的感情来衡量自己的。”

肖恩看着唐清沅一边说话一边动作麻利地将另一根鱼竿也架好，支撑在船沿，然后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鱼饵。

“你没有正式谈过恋爱，却对爱情见解颇深……看来已经向往很久了？”他忍不住又凑到她跟前去笑话她。

唐清沅嘴角那抹恬淡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。过了半晌，她转过头狠狠瞪了肖恩一眼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，“我的确是纸上谈兵，不过你也并不比我高明。”

其实——

在今天之前，在踏上这小小的皮划艇，在她和肖恩被这占据地球上四分之一水域面积的海簇拥之前，她一直以为，爱情就是鸡毛蒜皮。

爱情就是在生活里不断妥协、妥协、再妥协。爱情就是按条件找工作，是找个不嫌弃自己专业偏僻、性格古怪的男人，一起过日子。

她想象过很多，也绝望过很多次。

她其实不知道爱情是什么。

她觉得爱情离自己很远。或者干脆已经与她绝缘。

但刚才那一刻，在肖恩春风一般撩人的目光中，她忽然窥到一点爱情的真相。那一刻，她想，在面对他的时候，她的爱情是卑微，也是张狂。她想要保护他，想要让他笑，想要让他踏踏实实地站在土地上，让风吹乱他的头发，让他的手可以真正触摸到水、触摸到花、触摸到她。

她想，那就够了。

那是她的爱情。

要求很低，却很难办到。

“你知道吗？”肖恩看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小虾，“我曾去过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，那里生活着一群土著，这些土著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岛。但他们生活得很平静、很满足。我曾经在岛上向他们学习过一种钓鱼的技能。岛上有很大的蜘蛛，可以结厚的丝网，他们用树枝收集这种黏性很强的蜘蛛网，然后搓成鱼饵的样子。我跟他们一起出海，钓鱼的时候，把蜘蛛网做的鱼饵挂在钩上，然后在浮漂上挂个小风筝，风一吹鱼饵就活过来一般，在水下游动。有一种下颌针鱼，嘴又细又长，鳞片很粗，银光闪闪的，有几分像带鱼，总是会上当，它们一咬钩，蜘蛛网就会黏住它的嘴巴，轻轻一提，就被钓上来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