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126)+番外
他的儿子,他和萧恒的儿子。
他们两个的命。
秦灼呆呆看了一会,突然笑了一声,笑着笑着就把脸贴在襁褓上,整个人剧烈颤抖,哭得无声无息。
无形间,像有人摩他后脑,轻声叫道:儿啊。
郑永尚端了药立在屏风旁,静静地凝望。
他似看到很多年前,甘夫人从榻上坐起,摸着儿子的脸喜极而泣。她手上玉钏作响,秦灼手上扳指冰凉。他们在神明注视下死里逃生,儿子的父亲都生死未卜地在远方。
等秦灼靠回榻边,郑永尚才走上来。秦灼吃过药后,郑永尚道:“大王此番大伤元气,必须卧床休养,最近不要劳心费神。乳母是陈将军亲自去找的,守卫也重新编了班次,大王安心就是。”
秦灼静了一会,方问道:“他爹的事,阿翁知道了吗?”
郑永尚颔首道:“臣略有耳闻。李相公刚走没多久,嘱托臣告诉大王:信是假的,静候佳音。”
秦灼眼睛亮了亮,追问道:“还活着?”
郑永尚重重点了点头。
秦灼一瞬间软在榻上,仰着头大张嘴,颤栗着吐出一口气。
郑永尚看着他,耳边突然响起什么。是皇帝登基的前夜,秦灼举手投降的声音。
那声音说:我对萧重光,是动了真心。
第63章 五十八太子
秦灼直到正月二十五才等来李寒。不过期间他也没有心力,伤口没长好,郑永尚喂了他麻沸散,又重新缝合一遍,每日换药都要挤脓血。他倒是一声不吭,只是他儿子这时候多半要哭。声音细弱得像幼鸟,阿双总是不忍听。
郑永尚反倒宽慰说:“能哭出来就好,起码肺没有大毛病。”
前两天放了晴,这天雪又下起来。殿门一开,李寒正摘下风帽走进来,身后一扇夜幕,吹雪如鸿毛。他跟萧恒养成习惯,烤了会火才往里进。
阿双打帘时,李寒瞥见一盆矮橙,长得并不好,枝矮叶疏,但仍结了几个青黄果子,甸甸地坠着。
怪不得陛下前几个月又是倒土又是找苗,连谈夫人之前的书都找出来,就为种株橙子。
李寒收回目光,走了进去。
***
榻上堆了几个软枕,秦灼靠在上头,一只手拿一封南秦战报,一只手搭在榻边,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摇床。
李寒对他拱手,刚要开口,秦灼便竖起手指,在嘴边嘘了一声,压着声音喊了句:“阿双。”
阿双便将孩子抱起来。结果一抱离了床,孩子便被惊醒,弱弱哭起来。
李寒听着哭声皱眉,从榻边坐下,问道:“怎么哭得这么低?”
一说到这秦灼就犯愁。他身子亏空得厉害,自己说话也有气无力:“怪我。头几个月我不用心,后来想用心了,身边又诸多事端。没好好养过一日,败了胎里的底子。也看着找了几个乳娘,连奶都吃不进去。”
李寒道:“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这是天降大任的前兆。小殿下吉人天相,大君安心就是。”
秦灼眉头仍沉着,将那封战报放下,问道:“陛下那边有消息了吗?”
李寒从袖底拈着手,壮了壮底气,一字一句道:“臣这次要与大君议的,正是这件事。”
“臣望大君保重自身,做好最坏打算。”
秦灼看了他好一会,披着那件黑狐狸大氅,缓缓撑起身来。他凝视李寒双眼,道:“渡白,向来你说什么我都信,这次也不例外。”
“慎言。”他说。
李寒立起来,向他拱手长揖,再双手加额地跪下,沉沉叩下一个头。如此跪坐在他面前,与他目光相迎。
他郑重道:“臣不敢欺君。”
秦灼静了好一会,渐渐将战报攥成个团。李寒闻见膏药味下淡淡的血腥气,也没有出声。过了一会,秦灼将那张纸团捋开,手一抖,撕了个大口。纸页破裂声在雪夜里像把钝刀。
他们谁都没有说话。
秦灼快速地吸了下鼻子,甚至眼都没来得及湿,指了指椅子,哑声道:“我有数了,你继续说。”
李寒坐回去,道:“魏人手中火药大多是借长安烟花采购运送入京。臣重新按账目消耗计算,发现这批暗地入京的火药共五百一十五斤。这些天禁卫已抄下魏人全部火药,加上已用的两炮,不过百余斤之数。有四百斤火药不翼而飞。”
“臣这几日调阅城门出入记录,发现大雪那天,金吾卫有三次车辆出城,皆执范汝晖手令,运送器械和盔甲。”李寒说,“运送物品的总重量,约莫有四百斤。”
秦灼不说话。
李寒道:“范汝晖是串联魏地、安州、西塞、长安的关键。他曾与朱云基联系,又夥同安州刺史倒卖火药与齐国,所作所为即是叛国。臣怀疑他此番随驾,就是顺水推舟。”
“西塞异动和长安生变的时间太近了,臣最近想,有没有这种可能:他有意引起梁、齐两国交兵,就是为了调虎离山、让陛下亲征庸峡,使大君在长安孤立无援,以便京中生事。甚至他压根没想让陛下回来……”李寒思索着道,“陛下崩,皇子死……”
另立新君!
秦灼气息很沉,问道:“哪还有别的新君?哪个新君值得让他背主卖国,豁上一切地去效忠?”
这是个大问题。
从他逼宫怀帝一事便能看出,范汝晖绝非忠臣。
李寒摇头道:“臣愚钝,还未捋清头绪。但陛下倘若晏驾,京中变天,举国震动,天下又要生乱了。”
秦灼许久不开口。他靠着窗,雪光投在脸上,残灯光一样。这短短几天,他已经瘦得脱了相,连虎头扳指都松了许多,已能从指头上滑下去。他略抬了抬指头,让扳指倒到指底,沉默了一会,说:“你已经有了主意,对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