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143)+番外
秦灼一时无处下手,阮道生叹口气,从衣服堆里摸了个火摺递给他,说:“先烫匕首。”
秦灼擦了两下火摺才燃起火苗,四处找寻半天,才从香案上找着半截蜡烛点了,将匕首烫好。他从阮道生背后跪坐下,鬼使神差地又问一遍:“你拿衣裳咬着?”
阮道生居然笑了一下,听上去有点无奈。他居然会有这种情绪。阮道生说:“直接拔吧。”
秦灼深吸口气,勉强定了定心神,上手给他拔箭。利器在血肉中翻搅剥离的声音和触感通过箭柄传到他掌心,他背部彷佛也被洞穿般地剧痛起来。仅仅三枚箭头,他就拔了小半个时辰,彻底结束时他几乎是瘫坐在地上,一身大汗淋漓,似乎被拔箭的是他自己。
自始至终,阮道生无一声呼痛,这会竟拧开一只酒囊递给他。
这是什么?感谢他拔箭请他喝酒?
阮道生见秦灼神色,又笑了笑,讲:“喷一口。”
秦灼有些尴尬,忙接过喝一口,含在口腔就发觉是烈酒,但如今也无暇顾及,一口酒喷在阮道生背部。他眼见阮道生背部肌肉剧烈搐缩两下,一眨眼又放松如常。
他忙将衣衫撕开,胡乱洒药给阮道生缠伤,边缠边问:“你感觉怎么样?还行吗?”
阮道生看一眼缠得乱七八糟的衣带,说:“还好。”
“幸亏还好。”秦灼苦笑两声,“不然我拿什么还。”
“先欠着吧。”阮道生就那么坐着,也没回头,“等我死了,就不用还了。”
秦灼一时没说话,眼睛静静注视阮道生的脊背。他这一段似乎一直疲于奔命,这张属于“阮道生”的假脸没有勤于修饰,延伸到颈后的接缝处微微脱胶,像起了一层皲裂的死皮。背部伪装被磨挫得所剩无几,秦灼终于见到独属于“青泥”的那条伤疤。
旧伤早该变淡发白,但那条疤痕依旧鲜红,似乎一挣就能渗血,像缝合没多久的一道新伤。伤痕从颈部下端一直延伸到裤腰里,似乎能把人从中剖成两个。
这是影子为了训练百里挑一的刺客“青泥”,开背种下观音手的痕迹。
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时候要种蛊,动刀的是个羌医。请人家医治,秦灼自然要客气一番,连说劳烦。羌医忙道,这哪算麻烦,麻烦的得数观音手。
“您以为怎么种?要在人清醒的时候,拿一把又窄又细的柳叶刀沿着脊柱那么一滑,划开皮,放条虫;再划筋脉、再划血肉,要划足十刀、下蛊十次,最后一刀,就要开骨。人不能疼昏过去,昏了就废了。就因为昏过去,白白折耗了不少人。最后缝合,但只缝第一刀的那一层皮肤。缝好的那层皮肤薄如蝉翼、白如玉脂,摸上去像灌水的鱼泡,这才是真正的吹弹可破。那蛊是活的,过上七七四十九天,内部骨肉肌理便能愈合如初了。
“我见过一个种观音手的,那手法真叫一个漂亮。两寸长的一把小刀,就像女人的眉毛,他拈在指头里,跟给老婆画眉似的。第一层皮割开,一滴血珠都不渗,娴熟哟。被下蛊的那个男孩子瘦瘦条条的,背上的伤还没好。他那张背,是我见过的最难开的背,几截骨头都歪了,看样早先被打断了还没长好。那个男孩子,也是我见过最硬气的男孩子。才十岁出头,自己咬着手臂,根本没吭一声!他从开背到合背足足花了三个时辰,三个时辰里竟没疼昏一个弹指,该他就此改了命。”
羌医竟把这叫做改命。当时秦灼只当听故事,一笑而过。
直至此刻。
阮道生坐在这里,把开背的伤疤暴露给他。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。
而这人能活着,变成一个身手奇绝的影子,那他是被成功地活活开背的。他被牲口一样一层一层剖开,就差从中劈成两半,但他依旧没有死,甚至没有昏过去一刻。
那是多么强烈的求生意志,多么热切的渴望和怨望。当时的阮道生想活,只有复仇和恨。
他的确被打成一把利剑,但他依旧是活着的并州人。
月光如银,晃得人眼昏。阮道生捡起血衣重新披到身上,秦灼也被他这动作一惊,当即神思归位。再抬头,阮道生已经站起身活动肩膀,瞧着跟个没事人一样。秦灼甚至怀疑他压根用不上自己,一个人就能处理箭伤。
阮道生开口,却问的是他的事情:“你怎么办?”
秦灼盘膝换了个姿势坐,思索片刻说:“我找子元他们会合。”
阮道生没有直接阻拦,只是说:“京兆府一定在大力搜捕,军队也会追缉出城。现在贸然行动,你反而会让他们暴露行踪。”
“他们会找我,找不到只怕会铤而走险再次入城。”
“我有鸽子。”阮道生说,“你给的。”
秦灼还要说什么,阮道生已直接打断他,“我去传消息,你先睡觉。明日若能安稳度过,你后日再走。”
秦灼说:“我明早走。”
阮道生不知听没听到,出庙放鸽子去了。秦灼目光追着他背影出去,正撞见一轮明月,月亮皎如人面,是个女孩子。秦灼突然像被人窥破什么般,没由得心虚起来。
这么一会,阮道生已走回庙里,手里拿一只包袱。他把香案搬到蒲团前,又从包袱里窸窸窣窣翻找什么。
秦灼一看,他摆出一堆瓶罐,一些形制各异的奇怪工具,还有几支笔。
阮道生说:“明早要走,今晚得给你做张脸。”
第72章 六十七妾妃
秦灼跪在对面挽住裴公海,静静道:“老师,您是心疼我,我知道。可您知道,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做‘妾妃’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