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165)+番外
秦灼给她倒了一碗茶,她接在手中,并没有喝,“您有没有听说过,淑妃玉殒的前一年有了身孕?”
秦灼颔首,道:“我依稀还有印象。姑姑书信传来,阿耶高兴了好久。”
“淑妃和家兄都善琵琶。南北琵琶各具风骚,家兄便留在劝春行宫,做了乐师。当年肃帝驾幸劝春,淑妃随侍。他们……偷偷见过几面。”
秦灼试探道:“那个孩子?”
苏明香满面泪痕,重重点了点头。
秦淑妃北嫁天子,琵琶别抱。
怪道如此。
苏明香睁大眼睛,似能重回她描述的晚上,二十年前,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夜。她说:“阿兄出来前撞见了妾,他们没敢进殿,外头一大丛牡丹开得正好……妾赶过去,淑妃正系着裙子大汗淋漓……她将钗子拔下来抵在我脖子上,极冷静地看着我,说,要么死,要么闭嘴。那支凤钗是阿兄送她的,她一直戴着。我哭着问她,把阿兄当作什么。她坐在牡丹花里,眼望着夜色,语气十分坚定,说阿香,我一直当自己是你的阿嫂,到死都是。”
秦灼静了很久才再次开口:“他们私奔了?”
苏明香摇首,道:“他们被发现了。”
“肃帝暴怒,亲手将淑妃缢死。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我阿兄。淑妃生产后,只来得及将孩子交给妾。”
秦灼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来,“那孩子……还活着?”
苏明香目中含泪,“是个小娘子,今年已经十七岁了。”
第82章 七十七 梦魇
长安三月,多事之春。
裴兰桥依律归整四名杨氏族人的卷宗,出于尊敬,手抄一份交与杨韬过目。下马却见府门大开,里面嘈嘈杂杂,乱作一团。
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就跑出来,裴兰桥忙拦手问道:“这位小兄弟,敢问贵府国公……”
那小厮却撞开他往外跑,焦急道:“死人啦!我不同你扯,我们家娘子上吊了!”
群臣上奏立后之际,这位皇后人选竟自行缳首。
裴兰桥撩袍就进,果见院中乱哄哄一团。檐下灯笼撞得一荡一荡,婢女端水,小厮扶帽,还有女人痛哭的声音:“你个傻孩子,你做什么!送你进宫做娘娘,又不是送你下地狱,难不成爹娘是害你吗?”
他从院中立定,见东阁子门户大开,梁上投下一条白绫,一个十七上下的女孩正踩凳拉着绫子,将脖颈送进去。她面色涨红,高声道:“宫里是死人的地方,连着四代,没一个皇后有好下场。是我要嫁人,你们有没有问过我!”
杨韬叫杨峥扶着连连顿足,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这是礼数!”
“礼数。”杨观音满面泪痕,“阮家嫂嫂嫁给堂兄,也是守的礼数,结果呢?活活打死!天子是君父,女儿如蝼蚁。他要么脾气暴戾,要么身有隐疾,不然何至于二十六岁都没老婆!”
杨韬听得此言,简直气个仰倒,只用手指着她,连声道:“不要管,都不要管!让她上吊,要么我活活勒死她!我从小把她当男孩儿养,叫她跟哥哥读诗书文章,全读到狗肚子里,半点礼义廉耻没有!”
“你叫我读书,为什么要我认命?教我时当男孩儿看,到头来还是把我做物件!”杨观音苦笑道,“既然如此,不如不教!”
杨夫人闻言忙扑在他脚边,放声哭道:“你要杀她,我也不活了!”
杨韬见老妻胡搅蛮缠,恼得连捶膝盖,“是我要杀她?是她自己要死!”
这一锅粥沸了许久,裴兰桥才上前揖手,仿若无事发生般道:“下官见过温国公。”又向杨峥点头示意,“杨兄。”
杨韬见来了人,忙掩了掩面,勉强笑道:“小女不懂事,叫侍郎见笑了。”
“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,”裴兰桥望向阁内,“可否让我同娘子单独说几句话?”
杨峥轻轻点头,对父亲道:“外人来劝,她或许还听几句。”
杨韬也是无计可施,长叹一声,向裴兰桥一抱手,道:“小女顽劣,叫裴侍郎见笑了。您若能劝她几句,老朽感激不尽。”
“岂敢,”裴兰桥躬身还礼,“略尽绵薄之力。”
众人散去,裴兰桥便要上阶。杨观音却未出言阻止,只站在凳上拉着白绫,擦干眼泪看他。
裴兰桥立在她面前,定定打量一会,却也不劝,迳自往案边拾了只未碎的盏子,倒了盏茶,道:“依我所见,娘子是怕死的。”
杨观音倒也不怒,只道:“侍郎莫小瞧我。”
“娘子的缎子,挽的是活扣。”裴兰桥从一旁站着,边呷茶边道,“如果真要‘就义’,我可以助娘子一臂之力,教娘子打个死结。”
杨观音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瞧他,不一会便扑哧笑了一声:“侍郎说得对,我的确不想死。为了一桩婚姻舍弃一条命,不划算。”
裴兰桥点头附和,“不划算得很。”
杨观音将白绫一摔,穿好鞋跳下凳。一身月白襦裙一扬,似天鹅欲振的双翅。她红肿着双眼笑道:“这是妾闹的家丑,让侍郎见笑了。”
“我的确有疑问,想要请教娘子,”裴兰桥反客为主,倒了另一盏茶递给她,“娘子如此反对,可是已有心仪之人?”
杨观音接过盏捂在掌心,道:“没有。”
裴兰桥抚着盏沿,温声道:“娘子知我来劝,却不曾迁怒。由此可见,娘子是知礼义、识大体的女子。”
还不待他说完,杨观音便笑着打断:“谁家识大体的娘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呢?”
“识大体的女子被逼到如此地步,只是一句话:别无他法。”裴兰桥又给她满上一盏,“我是外人,过耳便忘。有什么,娘子可以同我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