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222)+番外
女孩子轻轻走过来,挨着他在身边坐下,用手臂环住他双肩。
秦灼由她抱着,隔着烟蓝披帛拢住她臂弯,大气都不敢出。他低头一瞧,仍能看见她漂亮的发心,和鸦鸦发髻下一段纤细的后颈。后颈上有弯月牙痕。
女孩轻轻偏头靠在他肩上,柔声说:“阿耶,回去吧。阿兄在等你。能陪阿耶这么久,我很开心。”
秦灼一串眼泪落下来,轻声叫了句:“囡囡。”
郑永尚见他突然失了魂魄般,忙问道:“大王说什么?”
月亮轻轻曳走,半个影子没落在窗里。秦灼抹了把脸站起来,沉声说:“备马。”
郑永尚略带痛心地看了他一会,长长叹了口气:“臣替大王准备一副落掉的药,约莫一刻后就能发作,不会很疼。”
秦灼垂脸立在榻前,一言不发。郑永尚不敢耽搁,转身就要出殿,突然,身后传来打落牙齿般颤抖吸气的声音。
“不要。阿翁。”他乞求般地说,“不要。”
***
京中动荡不安,夏雁浦的身后事也只草草安置。夏秋声闭门谢客,薄治丧仪,似要如此深居简出了。
灵堂前停了两副棺木,有一副只放了一个人的首级。
萧玠也陪着守灵,夏秋声本不肯叫他跪蒲团,最后拗不过他,给他找了个厚垫子点着。夏秋声披麻戴孝,萧玠在一旁静静地烧纸。
灰扬起来,呛得萧玠想流泪,他低声说:“对不起。”
夏秋声道:“与殿下无干。”
“不是。”萧玠说,“因为我住在这儿。”
夏秋声仰头瞧他,抬手给他仔仔细细地擦脸,轻声道:“时局跟前,家父有自己的抉择。他心里记挂着一个人,他无法忍受自己作为那人的臣子却要眼看臣纲颠倒。不能达道,退求殉道。家父做了抉择,反而会更快乐。”
萧玠问:“死去会比活着要更快乐吗?”
夏秋声柔声道:“对有些人来说,是的。”
萧玠瞧着他的脸,问道:“那先生为什么要流泪?”
夏秋声低头笑了一下,拿手背蹭了把脸,笑道:“可能因为臣,是活着的人吧,”
萧玠慢吞吞地倾过身子,轻轻抱住他。
夜很深了,萧玠虽想陪着,却不免开始瞌睡。夏秋声刚想劝他回去,便听街外忽然吵嚷声大作。萧玠如今很容易受惊,一下子扎在他怀里,弓着背不住瑟缩。
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急声道:“崔……王伦为首,攻入了东宫……说没找着太子,已经挨家挨户地来寻了!”
***
杨府明烛高烧,杨韬喊来郎中,慌慌张张地给杨观音包扎颈上伤口。女孩倒在地上,双眼空空地上望,颈侧鲜血汩汩地流。
方才崔省带兵进温国公府搜查,入祠堂不够,竟要入闺房。杨观音立在门前二话不说,直接抽剑自刎。来人也不敢紧逼,只得退了出去。
郎中颤声道:“幸亏郎君及时将剑打落,伤口不深。不然别说在下,菩萨在世都难救!”
夫人从后面双手轻托着女儿后脑,垂泪道:“傻孩子,你何苦,他们要进便进,你有什么万一,娘可怎么活啊!”
杨观音双唇紧闭,只眼睫轻轻闪动,近乎一个死人。
***
夏府的门没经几下敲打就洞然打开。
王伦有些意外,转念想起夏雁浦已倒,这位夏大郎君虽有几分才气,到底年轻,脾气没有这样硬。
他挥手带人进门,却见夏府已然明火等候。所有仆役婢女聚在庭间,各个厢房皆门户洞开,独夏秋声自己跪在灵前,将一把黄纸洒进火盆。
王伦扬声道:“李逆逃奔,奉命缉贼,得罪了!”
满院下人都缩起脖子。谁不知道李寒已身死数日,以此为藉口搜捕太子,正是贼喊捉贼、无耻至极!
夏秋声不闻不问,表示默许。
夜沉如水,吞咽声都格外清晰。不过两刻之后,各队统领跑回院中,对王伦摇了摇头。
没有。
王伦盯着夏秋声背影,忽然道:“灵堂里查了吗?”
一个小统领咽口唾沫,试探道:“尚书,这不好吧,毕竟死者为大……”
“等你死了,你也为大!”王伦迳自往堂上走去,见陈设简单,供奉也不过几样点心,的确藏不下什么人。
他突然锁紧眉头,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:“敢问夏大郎君,灵堂之中,怎么会有两副棺材?”
夏秋声终于有所反应。他转身立起,淡淡道:“因为家父死后,我便料到了今日。”
“哦?”王伦将眼眯成条缝,“那就请夏郎配合开棺。”
“我奉劝王尚书,不要欺人太甚。”夏秋声纹丝不动,“我父不惧死,我亦不惧死。开国至今,夏氏出帝师三人,丞相五人,门生不尽其数,京都地方俱有声望,而贵军日后还要人心。”
夏秋声的麻衣被风吹响,有些刺耳,他依旧不卑不亢道:“贵军如何,我不插手,但我父已作古,对子辱父,我不能忍。我既敢备两副棺椁,就敢与阁下玉石俱焚。事已至此,舍身何妨。”
王伦眉头跳了一跳。他太知道这些读书人,元和十七年的太学案中他们便吃过大教训。夏雁浦比起世族更像腐儒,瞧他儿子这样,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一群朽木!
王伦退而求其次,“那就请夏郎将空的那副打开验看。”
夏秋声当即走向左侧棺椁,双臂用力一撞,轰地一声将棺打开。
里头空无一人。
夏秋声面无表情,对他躬身一揖,“恭送尚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