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230)+番外
萧玠忙解释道:“没关系的,真的没关系。”
他将药碗搁下,轻轻吸了吸鼻子,跳下凳子时低声说了句:“我不吵阿耶了,阿耶见了我要生气。”便不再说什么,逃也似地跑了出去。
陈子元眼睛眨了眨,掐头去尾道:“殿下说,有人陪他玩,很好。”
秦灼明显觉得不对,刚要再问,便觉腹中一阵酸痛,忙道:“你替我将药端过来吧。”
这一胎是他强求,若是别的就罢了,但这是囡囡,从他少时苦难就开始陪伴的小女儿。他不能舍弃,更何况如今胎虽养得危险,但始终还在他腹里。万一呢,他想,万一上天垂怜,真的叫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呢。
多少是个盼头罢了。
九月从宫城修复和处置逆党的人心惶惶里结束了,秦灼也开始有了“挟太子以令百官”的名声,他统揽朝政、诛杀朝臣、处死嫔妃,擅专之名内外皆闻,而他自己反倒深居简出,神龙见首不见尾。
朝中稳定,天子却生死未闻。齐军五十万对我军二十万,敌我悬殊,胜算渺茫。京中流言四起,府中众人却噤口不言。秦灼一日又问起:“有他爹的信吗?”陈子元装聋作哑,秦灼却平静得异常,只道:“有信就说,不要瞒着我。披麻戴孝,也得叫他儿子准备几日。”又道:“真这样,保不住也罢了。遗腹子,不好做。”他语出冷静,陈子元却知他多盼望这个孩子,便知他生了灰心之意,再要劝更是无从劝起,只得一天天熬日子。
大君府整日闭户,等中门再开,已到了十月上旬。有个穿黑斗篷的人叫开门,拉着跑得气息奄奄的马,露出一张布满血灰的脸。
陈子元本是气得要杀人,见了萧恒反倒说不出一句话。
胸甲从左肩裂成两半,留着个不知是否堵死的血洞。那人满头满脸满身的伤口,整个人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。
前线没有班师消息,天子回京更是无人知晓。陈子元瞧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梅道然,脚跟一挪,让出了门。
***
秦灼这次格外怕冷,炭盆攒得旺,萧恒一打帘就蒸得汗腾腾下来。他这才想起自己形貌,怕吓着秦灼,忙想退去厢房洗个澡换件衣裳。但打帘的那一瞬,秦灼已将眼睛抬起来了。
他这次显怀要明显,腹部已经高高隆起,白衣迤在地上,一手托着后腰要倒盏水吃。正低头时,门前一片人影被太阳剪落,巨人似落了他满身。
帘子落下来,晨光里,他见到了以为死去的那个冤家。
秦灼嘴唇一颤,不知做什么表情,只愣愣笑了一声。萧恒当即打开怀抱快步迎上去。
茶盏跌落,啪嗒一声。二人当即抱成一团。
秦灼整张脸埋在他肩上,叫他满身的血气和汗味淹没,说:“五个月了,是临走那夜。”又说:“不要道歉。”
萧恒低头埋在他颈窝里,紧紧实实地抱着他。
他们共同经历过无数生死,从没有一次让他们像此刻如此疲惫。累得连哭都不想,只想当即倒地抱着睡一觉。所幸冬日长,有什么事情可以留着慢慢讲。
两人耳鬓蹭来绕去,彼此气息染了一身。好一阵后,秦灼才开口问:“仗打完了?赢了吗?”
“快了,快了。”萧恒说。他嗓子哑得像口破锣。
秦灼摸了摸他侧脸,只觉得割手,问:“怎么跑成这样?”
萧恒静了好一会,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“六郎。”秦灼忽然受不太住,带了点哽咽,轻声问,“你扶我躺一会,好不好?我腰好疼。”
萧恒轻轻抱他起来,穿过水精帘子,往榻边走。他把秦灼放在榻上,刚想起身,秦灼却抱着他脖子不松手。他不敢动弹,便顺势抱住秦灼,只觉怀中人抖得厉害。又过了一会,方觉秦灼脸贴着他肩甲的裂口,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。
萧恒轻轻拍着他后背,柔声道:“哭吧,少卿,都哭出来。”
秦灼叫他牢牢抱在怀里,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终于断掉。扮了那么久的强臣、父亲和君王,他咽下去的太多了。那些情绪被强行吞咽却无法消化,像个胎儿一样地挤压他,从他腹底快速膨胀着,连五脏六腑都被顶得颠倒了个。他怀着这个畸胎却别无他法。
直至此刻。
此刻在萧恒怀抱。
压抑的所有情绪突然决堤,他血崩般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。
好累啊。
真的好累啊。
萧恒什么都不说,只用脸贴着他发顶,反反覆覆地抱着他。
两个人鬓发散乱,像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。等秦灼气息渐渐平复,萧恒才将他缓缓放在榻上,和他十指交握,说:“你什么都不要管了。一切有我。睡吧,我守着你睡。”
秦灼顺从地合著眼,任他将床帐扯下来。兜头笼下的世界叫他感到无比安全。
萧恒摩挲着他的头发,过了一会,手轻轻放在他小腹上,鞋尖一动,将艾盆无声地挪远了些。
***
庭间,陈子元听着那阵歇斯底里的痛哭,只叹了口气,转头问道:“仗打完了,这么快?”
梅道然道:“刚把庸峡再夺回来。”
陈子元向外瞧一眼,低声道:“我瞧梁皇帝……身体要垮。”
“收着消息时……正要开战。”梅道然满面沉痛,“陛下没作色,只说是家书……我就知道,太子这么点,能写什么家书!冲锋时一个不对,直接叫人当胸捅了一刀。”
陈子元有些吃惊,“还自己冲锋?”
梅道然气不打一处来,“除了大君和……说他他听吗?那一仗和疯了似的,浑身伤口也不肯退。庸峡来来回回抢了三次,那晚驻军之后,陛下居然要杀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