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257)+番外
他如今懂了事,深夜很少去找双亲。这回宴散,由宫人领着往自己的宿处,想起萧恒秦灼的异样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隐隐听见有人在门外呵气,道:“似乎东宫就是在这儿生的,当年好大的风险呢。”
另一个问:“那位双姑姑?听说是个姓秦的。”
“却是个姓秦的,出身倒是头等尊贵。我捂死在心里不敢说话,说了也没人信。”
“尊贵,南秦的政君?”
“吓,政君算得什么,当着那位,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?”
那人低声说了什么,另一个惊叫一声,旋即压低声音:“不可能罢,你净唬我。男人怎么……”
“我也奇呢,不知是这位大君天赋异禀呢,还是咱们陛下本事过人。我当年在这侍候,亲眼见着。别说,秦君叫搞大了肚子,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韵致。我瞧了,心里都……”
“可……他是个男人,怎么肯?”
“堕不下来罢了。听闻秦君刚怀上太子,没少动了弄死他的念头。当年秋狝可是风头大盛,迷了多少闺阁小姐的眼。谁料想肚子里早揣了咱们陛下的种!”那人道,“你想想,他若是想要太子,怎会这般不管不顾马上逞能?到底是个男人,真生下来哪叫孩子,那是孽障!不掐死就是好的。你不瞧他对太子多疏远,只怕心里还恨着。”
萧玠心底惊惧,等二人走后才披衣出门,欲找秦灼求证。走到门口,正听见他二人剧烈争吵。
阿耶对阿爹说,如果没你儿子,我女儿也不会死。
他被一棍子迎面抽来般,剧痛中突然清明了。
怪不得。怪不得阿耶不要抱他,厌恶他哭。怪不得阿耶这样期盼那个女孩子。他全心全意地迎接她,彷佛从没有过孩子一样。
本来就没有,他不是阿耶的孩子,他是阿耶的孽障。
原来如此。
萧玠没头没脑地往前冲。天地之大,他没有去处。他的来处不要他,他又能往哪去呢?一个“死”字蹦进脑海,他一勒马缰,红豆高鸣一声,先将自己骇了一跳。
死亡。他那么近地触碰过死亡。死亡长着女孩的脸、苏合的脸、夏雁浦的脸、昆刀的脸。李寒的脸。
……李寒。
他的老师。托付他、保护他、为他抄书做风筝、为他赴死的老师。他在收到李寒死讯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又浮现了,心底另一个声音循循善诱:是你害死了他。
于是他意识到自己有罪。
如果不是我,老师和妹妹不会死。如果我能死掉,阿耶最喜欢最想念的就是我。
我为什么没有死。
他抬起头,迎面青淋淋一片月亮。月下,扶桑巷,李寒的府邸曾矗立于此。
萧玠滚下马背,跌跌撞撞地跑进去。他想找的再不可能找到。断壁残垣,废墟荒草。房屋早被夷为平地,像那人一样,没有全尸。
他顿时被卸掉全身关节般,哗地瘫在地上,一年前濒死的那口气突然爆出来,他大叫一声:“老师!”
身后马蹄声响起,不待马停,那人便跳下马背冲上前,搂住他急切呼唤着。
他愣愣睁眼,眼看那张属于夏秋声的面孔,在这一瞬,和李寒合二为一。
萧玠一头扎在他怀中,终于放声痛哭。
第125章 一一九 悼贤
太子走失后,萧恒搜西城,秦灼搜东城,没料想夏秋声抢了先,将人送了回来。
萧玠已昏迷过去,脸红得异常,竟又发了高热。秦灼整个人绷得像根弦,只在榻前守着。萧恒也不劝,拧了块冰手巾给萧玠敷额头。二人不动不说话,对着儿子坐到天明。
冬天太阳干,像一把黄土撒下去,就这么活埋了人。那把阳光透过窗隙盖在萧玠脸上,堵着口鼻,秦灼从他平静的睡容里看到不祥。青眼圈,白脸皮,灰嘴唇。这是死人的脸色。但他说不出口。
他想起什么,突然慌张起身,拔出萧恒搁在案边的长刀。
萧恒眉头一跳,身形猝然一动,在他割破手腕前劈手将刀挥开。刀飞到阁子门上,哐当一声巨响。
萧恒立得有些不稳,两只眼紧紧盯着他,喘着粗气,不说一句话,一会自己又从榻边坐了。似乎料到秦灼犹不死心,冷声叫他:“坐下。”
秦灼站了一会,到底没去捡那把刀,也坐回去了。
案边搁着一碗热粥,拌了些干菇和肉脯。萧恒拿起来搅了搅,抬手递给他。秦灼接过来,端了一会,又放回去。萧恒也没逼他吃。
午时阳光大噪,将萧玠埋得更深,他手指反倒动了动,再过一盏茶,也睁开了眼。
秦灼大喜过望,忙上前去看,岂料萧玠一见到他,当即极其惊惧,蒙头失声哭喊道:“不要杀我、不要杀我!”
萧恒坐在一旁,忙隔着被子抱住他,连声道:“阿玠,好孩子,是阿爹,是阿爹和阿耶。”
听见他的声音,萧玠哭得更厉害,却不再躲闪,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钻,边尖叫道:“阿耶要杀我了,阿耶要杀我了!阿爹救我,阿爹救我啊!”
萧玠将自己团起来,避开秦灼的手,死命往萧恒手臂间躲。萧恒当即抬头,见秦灼脸色雪白,嘴唇死死咬着,面部肌肉剧烈颤抖。
萧恒张了张嘴,不知要怎么说,只用气声道:“他还小。”
好一会后,秦灼才将手收回去,往脸上抹一把,一步一晃地往门外走去。
门开着,阳光兜头泼下,灌得他喘不过气。原来被埋的是他。
秦灼知道,恶语伤人。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和萧恒、甚至和萧玠会到如此地步。他突然好累。他突然想,要么分开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