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274)+番外
秦灼冷漠问:“所以,你就要踩着他父子的性命告诉我,是吗?”
褚玉照没有回答。
须臾静默后,秦灼哑声说:“梁太子是我儿子。梁皇帝,是我儿子的父亲。”
褚玉照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,诧异道:“天家无父子,更何况这样无册无立的露水姻缘。他若真心对待大王,就不会步步紧逼,前脚下派国丞相,后脚就削减诸侯汤邑。而大王若真的信他,岂会有重阳之变,岂会仅凭臣片言只语和一座空营就率兵逼宫?”
秦灼沉声说:“是你用我儿子拿捏我。”
褚玉照哈哈笑道:“太子也是皇帝之子。虎毒不食子,原来大王连这个都信不过他。”
秦灼脸色倏然一变,双唇紧闭,不再说话。
褚玉照瞧他神色,表情有些嘲讽,语气却略带悲悯:“大王和梁皇帝早有痼疾,只是自欺欺人、不愿戳破。君主掩耳盗铃,臣和太宰只好出此下策。”
裴公海之死是一道裂痕,秦灼率天子卫逼宫更是撕破脸皮。历朝历代,没有皇帝能容忍外臣相逼至此。
哪怕是枕边人。
此等心思不可谓不狠毒。秦灼头皮发麻,片刻后,方颤声叹道:“你和老师好大的抱负。就没有想过,我一逼宫,反倒授人以柄?他爹若有他心,捏着这个就能将我办了。”
褚玉照感慨道:“我也问过太宰。太宰却说,梁皇帝不会如此。”
裴公海不屑感情,却善用感情。他相信萧恒不会对秦灼不利,相反,他担心的是秦灼再不回去,秦温吉独大,一山二虎。
内政不稳,根在外患。他要的是萧恒秦灼完全了断。
褚玉照道:“太宰的意思是,这件事梁皇帝必然会安抚下来,但心里会是个坎。”
“梁皇帝将龙武托付,与大王相托虎贲一样,无异于将护身兵刃交给对方。授人以柄而被反刺……信任没了,什么都完了。”褚玉照轻声一笑,“何况,梁皇帝就要死了。”
秦灼沉默片刻,手指转着酒杯,问:“如果我就是不走呢?”
他剩下的话没有出口。
如果,我要为了捍卫太子,留在大梁呢?
褚玉照自己倒了杯酒,仰头吃尽,哈哈笑道:“大王在大梁的根基不过皇帝父子二人。天子命不久矣,如果此时太子早折,大王不走也得走了。”
这就是他的回答。
——那太子将受到新的刺杀,直至成功为止。
片雨吹花,簌簌而飞。一朵扑上秦灼手臂,他瞧都没瞧,抬手拂落。
过了一会,秦灼缓缓开口:“我知道,你是为南秦好,为我好。”
他又给褚玉照提壶倒酒,坦然道:“鉴明,我留不得你了。我永远不可能抛舍我的儿子,也绝不会背叛天子。你这是要我的命。”
褚玉照笑道:“大王知我。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,却是南秦的祸患。臣如活命,必除此患。”
秦灼有他的忠爱,褚玉照也有。
他做不到背弃秦灼去拥立秦温吉,同样,也无法赞同君王因私爱而害公义。
进是不忠,退是不忠,进退两难,总要决断。
秦灼将酒壶放回去。
褚玉照没有吃酒,坚声道:“但大王也要清楚,在南秦,褚玉照有千千万万。”
秦灼不再说话,扬首吃空一盏后,举杯示意他。
等褚玉照吃罢这盏,秦灼又给他满酒,语气略带怅惘,“记得那个春天吗?你为我北上的那个春天。你父亲背叛了我父亲,但你不肯背叛我。”
褚玉照眼皮一颤,面上微微动容。
文公死讯传来后,南秦天翻地覆。秦善篡立,旧臣纷纷倒戈。褚玉照的父亲也不例外。秦灼就这样从文公嫡长,变作孤臣孽子。
褚玉照永远记得他当日的眼神。
灵堂里,隔着重重白幡,少年瞧着褚玉照,突然挑起眉,目光讥讽。
轮到他上前致哀时,秦灼掩了秦温吉在身后。他接受褚玉照的叩头,却刻薄道:“良禽择木而栖,你很好。”
一个耳光劈头抽来般,褚玉照霍地抬首,脸色忽青忽红。
秦灼见他这番神情,眼底终于生出一种恶劣的快感。点点头,不再看他。
那时的秦灼尚不明白,羞愧是良心的衍生。正如褚玉照也不清楚,他的少主和挚友,只能用判若两人的讥诮,维系最后一点少得可怜的自尊。
他当夜瞒着父亲,走之前的小路,翻墙去找秦灼。推开殿门,瞧见那人背身坐在窗下,身影轻轻颤抖。
我对你是忠诚的。我来代我阿耶请罪。一只脚迈进去,他却被一块大石堵在心口,默立许久后,千万剖白只化作一句:“……殿下。”
秦灼受惊般猛地起身,见他孤身一人,目光终于剥下层壳。不再无谓,食肉寝皮般狠狠剜着他。
褚玉照双膝跪倒,叩首,颤声再叫道:“殿下。”
突然,秦灼失掉白日的理智,扑上去和他厮打起来。褚玉照不相让,和他在地上扭成一团。
秦灼叫他滚,他不干。秦灼一脚踹在他肋下,将人踢出去老远,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抱上来。
案倾瓶碎,满地狼藉。
许久后,秦灼终于力竭般,仰面躺倒大口喘气。半天后,不知回神还是失神般地说:“我阿耶没了。”
他抬起一条胳臂,压住整张脸,身体不自觉地抖动。
褚玉照在一旁跪了会,上来紧紧抱住他。
那晚之后,秦灼与褚玉照决裂的消息不胫而走。再提及褚氏父子,秦灼只面露厌恶、咬牙切齿。而褚玉照也随同其父,成为秦善新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