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282)+番外
萧恒话锋一转,“但他的清白,就是你的清白吗?”
秦温吉把盏子放下。
因为他二人是夫妻,众人自然而然将他们视为一体。如此一来,很重要的一点就被模糊了:
陈子元的某些立场,和秦温吉不尽相同。
她居然把陈子元都算在局里了。
秦温吉一摊手,坦诚道:“我可什么都没做。”
萧恒微微颔首,看着她说:“只是顺水推舟。”
太阳光透过窗打进来,一触到她,便沿着一身红烧起来。虽全身点着,却只是薄薄的火光,连寒毛都燎不到。秦温吉这次笑得有些残忍的孩子气,问:“就算你说的都对,可我为什么要他们死?这对我有什么好处?”
萧恒道:“因为他们不满女人干政。”
秦温吉眯起眼。
萧恒捕捉到这一点,想开口,却觉肺部一阵灼痛,不动声色地匀了匀气,“你和这二人一直不睦,有他们在朝辖制,你的权力无法肆意使用。哪怕你为少卿即位和灯山巩固而做的付出至关重要,但南秦朝廷的大部分人,并不认可你现在无上的权力。他们说你是‘僭越’,但当年,这权力放在秦善身上时,没有很多人反对。整顿兵马都要看人脸色的日子,你过够了。”
他给秦温吉再倒上酒,咳了两声,落下酒壶,说:“况且,政君,你心中真的没有一丝不平?指天道地,你对少卿,没有起过半分怨怼吗?”
秦温吉抬起那盏酒。
她爱秦灼,但同样,她不可能做到心无芥蒂。
秦灼效忠天子到如斯地步,无异于是背叛南秦。可哪怕如此,朝中也没有拥立秦温吉的声音。就像秦灼给予她至高的权力,因为她是厥功至伟的妹妹,而不是厥功至伟的女人。
她永远以秦灼为重,但并不等于,她会毫无条件地支持秦灼身居高位。
秦温吉笑着吃口酒,口气轻俏,“你要谢我,并没有非常怨怼。”
萧恒沉声道:“他是你的亲哥哥。”
“他也是你儿子的阿耶。”秦温吉面含微笑,“这不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?你想保他。”
她放下酒盏,神态略带嘲讽,“梁皇帝,找我谈条件,你不觉得可笑吗?”
“我找你,因为你不想反他。”萧恒似乎气力不逮,但眼神依旧烁亮,“你弄权,要的不是‘至高’,而是‘恣意’。他是你掌权的最后一道屏障,咳咳、如果没有他,政君,你能长久吗?”
就算秦温吉反了秦灼、做了大君,秦臣会以她是女人而口诛笔伐。这是既定的结局。秦温吉是聪明人,她不会想要不得善终。
更何况……那是秦灼。
静了一会,足够一个人深吸口气,秦温吉方叹道:“幸亏你要死了。”
萧恒笑了一下,自己倒了杯酒,举盏说:“我让他回去,你保他无虞——政君,行吗?”
秦温吉面无松动,“回去,再不回来。”
萧恒定定看她。
他的沉默也没有秦温吉想像得那么长。不一会,萧恒便放下盏子,点头道:“再不回来。”
秦温吉从鼻中轻轻出了股气,她拔下虎头扳指,推到萧恒面前,说:“听闻陛下的大限是年底。今儿三月初十,我再给你七个月。最迟十月,我要见到他南返的车驾。”
萧恒把扳指拈起来,握在掌心,说:“好。”
秦温吉向他举起酒杯。
萧恒却没有举盏,一双眼仍角力般盯着她,缓慢道:“但回了南秦,少卿若有不测,或者因故退位,大梁铁骑势必踏平温吉城。哪怕我死,亦如此。”
秦温吉未料他说这番话,定睛瞧他片刻,接着哈哈大笑起来,半晌方道:“惜我错投做娘行,空把江山社稷,交在你们这群色令智昏的身上。”
她抬杯碰了碰萧恒酒盏,一饮而尽,痛快道:“应了。”
***
秦温吉人虽走了,坐过的椅子却仍似留着人影子。太阳打进来,连冷下的酒壶都烫温了,萧恒也被烧痛般,渐渐将背部蜷起来。他把残酒吃了,不出意料地呛咳,方才强行捺下的血腥气也涌上来,一张口,便如一把烟花般,溅了满地的火星子。他拿脚蹭了几下,终是无力,也丢开不管了。垂头静了一会,便呆呆抬起脸和李寒对视。
不过短短两年,他已老了许多,而李寒位列仙班,依旧青春年少。
他该当如此。
殿中一点点昏下去,太阳光也越来越红,他的影子被越拉越长时,也像被血腌泡。萧恒自己也是,他在被自己的血腌着,等这身血干了,他就吊在史书里,做一块风干的肉。后世会怎么评说他,时人会怎么追悼他,他全都管不着——也不想管了。
等太阳下去,那点伪装的血色也掉下脸,秋童才又匆匆赶来,伏地呜咽道:“陛下,士子因无人理状,要聚众闯宫门了!”
这一声把萧恒喊回魂。刚才那点自暴自弃的念头,顿时因震骇迅速退散。他疾声问道:“现在什么情况?”
“学生们义愤填膺,禁卫也不敢轻易行动,陛下再无指示,恐怕、恐怕不好收场呀!”
萧恒转头瞧了瞧李寒。
当年肃帝废除科举,士子闯宫,京都大乱。
原来他这么做,竟和肃帝一样天怒人怨吗?有道是失道寡助,他和李寒,居然也是亲戚畔之的寡助之至吗?
青不悔的下场、李寒的下场,和自己即将到临的下场正在眼前。
他恍然大悟。
早就如此了。
萧恒撑着椅子,却没有站起。秋童上前欲扶,他摇了摇手,铆足了劲,才在克朗克朗的椅子摇晃声中直起双腿,勉强把自己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