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292)+番外
这番话,的确不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。
他无意识地看向秋童,秋童大喜道:“梅将军找了解药回来。只是陛下毒入骨髓,无法根除了。太医把脉,说怎么都能再撑十年。”
萧恒面上毫无惊喜,没听清似问:“什么?”
秋童只道他高兴昏了头,连声说:“解药!陛下,解药!”
萧恒闻言,却圆睁双目,往榻上栽倒,面庞涨红,几乎喘不上气。
秋童大惊失色,太医忙取金针刺在萧恒眉间,又摸了脉象,松口气道:“不妨事,只是一时怒急攻心,好好休养就是。”
太医退下,萧恒整个人陷在床帐阴影里,面色晦暗地坐着。
秋童大气不敢出。
静了片刻,萧恒吩咐道:“叫梅道然来见我。”
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见,早就在外殿等候。
他形容未整,风尘仆仆,下巴青着胡茬,两颊也凹陷下去,眼神却依旧雪亮。
萧恒瞧着他走进来,肯定地说:“你没有去找岑郎。”
梅道然也承认:“既知道下落,不急于一时。”
萧恒声音沉下去,“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,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。”
萧恒有已知的答案,也有期待的答案。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。
梅道然说:“是。”
萧恒神色一僵,大喝一声:“梅道然!”
梅道然毫不变色,哐当撩袍跪地,仰头直视他,道:“陛下早就知道药方。”
萧恒指着他,哆哆嗦嗦说:“药引子是什么,你他妈能下手!”
“活取婴儿脑。”梅道然坦然说,“臣已经下手了。”
这句话一出,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。
梅道然看着他,“陛下之前不用,是不肯滥杀无辜。如今是臣滥杀,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!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!”
“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,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,妨害天下公义!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,已经把世道搅乱了。大乱方能大治,还没来得及治哪,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?今日折损一个孩子,你一闭眼,死的就是千千万万!将军!没有解药就罢了,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、您已经用了!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!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、矫情模样!”
萧恒没有说话。
梅道然解下腰间佩刀。他面色毫无动容,双手按住刀鞘,俯身磕了个响头。
他道:“道生,你保重。”
说罢,梅道然挺身立起,大步离去。没有交待去处。
萧恒望着他的背影,胸口突然搐痛。那袭蓝衣走进夜色,被擦得分毫不剩。
他知道,梅道然活不了了。
梅子是个善心人。他一把刀掉在泥淖里,却还能折断自己来救别人。这么多年,他一直在赎罪。对不再做刀的梅道然来说,残害无辜,他自己根本无法忍受。
那不知名的孩子死了,为他而死。梅子也要死了,还是为他而死。
灯火越来越暗,气息奄奄地跳了几下,便凝成豆大的一粒。秋童顾及太医叮嘱,刚要吹灯让他休息,便听萧恒道:“拿摺子来吧。”
***
萧恒这样福大命大是全天下都没想到的。他又将养了几个月,过了年已能正常处理政事。虽如此,却不意味着就此痊愈。毒已经腌入骨里,解药只能续命,却不能救命。秋童仍见他掰了铜带鈎吃药丸,只是频率低了许多。
皇帝转危为安,梁地争相庆贺。与之相反,南秦却陷入一场外交危机。
近日,南魏残裔卷土重来,与齐国结盟,率兵三十万,直逼秦地边陲。
几乎是同时,梁皇帝进行全国军事演习,以三大营为轴心,统兵松山。皇帝亲往,检阅军队。
那是一个春三月,距秦灼独子,即秦武公秦寄出生,还有短短半天。
距萧恒独子,即梁明帝萧玠南下,还有整整七年。
梁奉皇八年,南秦承明二年。
梁昭帝演兵松山南,秦萧将军对峙魏联军。
战事胶着,南魏残部与齐国联军,同南秦于金河谈判。使节是个年轻人,渡舟而去,却仍商榷不下。
大王亲自督战,必须一鼓作气。魏室流离失所,如今狮子大开口,一张嘴就要大明山以南五个州。而西琼苦于暴雨,战马受损;大王又与梁室决裂,如今毫无倚仗,注定不能顺遂。
魏使将舆图展开,问:“这个要求,贵使能不能照办?”
使节手持旄节,上挂秦地白虎旗。他厉声道:“绝无可能!”
齐使冷笑道:“既如此,贵使且回,请秦君洗净脖颈,战场相见吧。”
使节须发上指,劈手夺过议和书,正要撕碎。
这时,随侍突然叫道:“大人,你看!”
他猛地抬头,齐使与魏使亦望向对岸。一眼望去,两方瞬时变了颜色。
他们望见一支军队。
驻扎金河对岸,一字排开,浩浩荡荡,难望尽头。
而在此之前,他们先看到一面旗子。
阔五尺,长一丈,无旒无斾,却有两面黑旗拱卫,一面书“萧”,一面书“梁”。
玄旌白龙旗。
使节手中的白虎赤旗簌簌颤动。
压抑的沉默。
梁帝亲征的筹码太重,使原本相持的称杆骤然倾斜。日暮时分,齐魏联军不战而退。
使节乘舟覆命。金河边,他的君王正站在帐外,镇国将军也陪在身边。
他有种预感,这场会让人民举国欢庆的胜利,正让他的君王痛不欲生。
入夜,君王立于白虎旗下,举酒犒军。秦曲唱了一整晚,君王也不眠了一整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