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365)+番外
范汝晖也在当场,梅道然快步走到他跟前,低声叫道:“将军。”抬头一瞧,“府尹也到了。”
京兆尹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,官话连篇累牍,行事滑不留手,说打交道也容易,但和他对着干绝对为难。
范汝晖一抬下巴,“这不,遇上对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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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夜昏黑,连片火炬却将为首者照亮。
年纪极轻,着一袭文士青袍,身量未足,五官却很有棱角。薄唇,乌瞳,目光锐亮。他没有穿蓑打伞,大雪已积了一身。
京兆尹上下打量他,“我瞧郎君形容打扮,不像流民。”
那少年人答道:“草民姓李名寒,幽州人氏,此番赴京是为赶考。文牒在包袱里,这位将军已经查验过了。”
“科考的学生,那可是青云万里。下个月放榜,说不定就要同殿为官。”京兆尹道,“何须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事,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。”
“九州四海,一同骨肉。乡野庙堂,共顶苍天。”李寒道,“同为大梁人,就不是不相干。”
原来是个读书读傻的愣头青。
京兆尹有些好笑,却装模作样叹气道:“他们的难处,本官并非不能体谅。本官虽是父母官,所辖也是京师之事。这些百姓籍在四方,若一应事务都要本官料理,那地方官府岂非虚设?若有难处,还是先寻在籍官府为宜,还不能处置,按例逐级上状,朝廷自有安排。这样越级来问本官,实在不合条律。”
又把烫手山芋扔回去了。
李寒却不管这一套,“大梁律明文规定,凡逢灾乱,失籍之流民,官府需给之衣食。在籍官府不能,求告地方代为处置。府尹既称他们是流民,一不抚慰,二不开仓,难道不是视王法为无物,以律条为儿戏吗?”
京兆尹蹙眉,“不过几场大雪,算什么灾乱?开春天暖,万事都好了。”
“只是大雪吗?”李寒直视他,“请问府尹,饥荒瘟疫,算不算天灾?匪祸暴乱,是不是人祸?民以食为天,国以民为本,这些都不是灾乱,那灾乱是什么?好,这些暂且不提,可这桩命案发生在金光门外,金光门址在长安,便是贵司所辖的地界。逝者尸骨未寒,府尹还能言之凿凿,此时此事与京府无关吗?”
他抬手指向草席,冷声问道:“我这里有死者、苦主、人证、物证,我也写好状纸,敢问府尹,为何不肯接状?”
雪块从京兆尹官帽上掉落,他掸了掸衣袖,拧眉说:“案情本官已然听明,车中乃是进贡御米,强抢御贡罪当处斩。再说,随行护卫也没有立即处置,是再三声明无果,这十数人甚至变本加厉、围袭官差,不得已才动手反抗。士卒只是自卫,难道要任由他们将御贡一抢而空吗?御车所行自当清道,他们围在这里又是做什么?如今年节庆典,真的没有奸细之疑?”
府尹重重叹道:“李郎,你怜惜流民,难道府衙之人的命就不是人命?朝廷发落下来,他们该如何自处?众百姓若徐徐上告,岂有今日惨案?”
李寒看向他,目中尽是不可思议,“徐徐上告——府尹,相公,尊驾!何不食肉糜啊!没有今日十数人命,能见着你府尹大人吗?”
他不待京兆尹张口,一气说道:“尊驾既有言,好,草民就一一来驳。”
“第一,尊驾说官差是‘反抗’‘自卫’‘不得已’,此话一出,尊驾自己不心虚吗?百姓手无寸铁,数日未进粒米,贵司衙役自配弓刀,有朝廷粮俸为食。不论这些,难道纵马践踏百姓是反抗,驱鞭挞伐民众是自卫?尊驾不信,愿请仵作验尸。活人口无实言,死者自会说话!”
京兆尹已然变色,正要开口,却被李寒截然打断:“第二。”
他缓了口气,徐声说:“第二,尊驾请我怜惜衙役性命,但该怜惜他们的不是草民。草民何者?乡野一伧父陋夫而已。尊驾官威面前,这颗人头尚且朝不保夕,何德何能垂怜官府公差?他们的生杀予夺在尊驾、在陛下,不在草民。要怜惜他们,还请尊驾以身士卒,建言陛下,陈明衙役左右为难之苦,使他们不必因一时失职而坐大祸。”
他声音严肃,话意却极尽讥诮:“陛下若责难尊驾,尊驾可以徐徐上告嘛。”
京兆尹面色铁青,李寒却全然不理,自顾自道:“第三,他们在这里做什么。”
京兆尹颔首,“若是为谋口粮,青壮前来就是,这么挈妇将雏,岂不是有意作乱?这里是官道,来往车马最多,专门堵在此处,还不是别有居心?”
“在卖孩子。”李寒看向他。
京兆尹没回过神,“什么?”
“尊驾说他们别有居心,这就是他们的居心。”李寒说,“天寒无衣,腹馁无粮,只能鬻子换食。”
京兆尹微微一怔,目光从流民脸上滑过,个个槁项黄馘、皮包骨头。孩子们瑟缩着,又黄又稀的头发垂在脑门上,肚子鼓鼓的,胳膊腿却像青蛙一样细长。
“尊驾问我他们为什么聚在官道,因为官道来往者非富即贵,所给口粮也只多不少。哪怕只舍一个饼子,便是一家三日之食。就算什么都不给,卖进去为奴为仆,也是一条生路。”李寒轻轻吸一口气,“被官差纵马踏死的这位老汉,为了一家口粮卖掉了自己的女儿十娘,他的老妻一路追车,嚎啕三夜,哭瞎了一双眼睛。被活活打死的男孩子叫瑞官,他兄长是读书的,乡试已经过了,为了不让幼弟饿死,自己卖身去做僮仆。尊驾曾说我青云万里,岂知这些人没有自己的锦绣前途?可如今此身未死,面前只有黄泉路。而这黄泉之路,对他们来说已是生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