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440)+番外
二娘子死后,她的身份随即暴露,酒肆也被查封。就算之后铺子易主、再度有人租赁,官府也不应该这么快准许开市。
阮道生沉下呼吸,右手轻轻按在左腕袖口。他把秦灼那把匕首藏在这里。
门轻轻从外推开,但并没什么人注意到他,甚至包括曹青檀。
直到他从曹青檀对面坐下。
曹青檀抬头看他一张假脸,讶异从眼中飞速闪过,转而醒悟,给他摆开一只酒碗,倒了热腾腾一碗猴儿酿推过去。他没开口,阮道生也沉默着,接过来吃干净。
曹青檀瞧着他,笑意不知是苦涩还是嘲讽:“你倒敢来。”
阮道生将空碗放下,“师父不会害我。”
曹青檀嗤了一声。
“我没娘,但有养母。也没爹,但有师父。让师父受牵连,是我的罪过。”阮道生抬头看他,“长安我待不长了,无论如何,都得再见师父一面。”
曹青檀不说话,又给他满了一碗,歔声说:“吃酒吧。”
阮道生一饮而尽,曹青檀看他一会,也自己仰头吃了一碗。
二人面前捧上热气腾腾一盆卤货,香气如故,但吃在口中已没有二娘子当日所制风味。曹青檀夹了块蹄髈给他,说:“你给的她成全。”
他没说“杀”。
阮道生说:“影子暴露身份,要么逃,要么死。”
“但你回来了。”
阮道生静了,曹青檀叹口气,不提并州案,捡起另一个茬口说:“你救的什么人,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“是。”
“我从前问你怎么想,你不清楚。到没到那个份上,你又说自己有数。舍了一身剐,也没问人家究竟怎么想?”
“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阮道生顿了顿,“与他无关。”
曹青檀抬起酒杯,“这位南秦少公的事我也有所听闻,他从前可是叫不少人做禁脔玩的,糟践了几年,也不知有没有染上病。这些还是次的,但这种人都是冷情冷性冷肺腑,你……”
“师父。”阮道生重复一遍,“与他无关。”
“与他无关。”曹青檀把这四个字咬了一咬,“你若死了,也不知他会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。”
阮道生低头咬那块冷掉的蹄髈,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。他进食很快,此刻却缓慢咀嚼了好一会,咽下之后像发了片刻的愣,突然问:“师父,怎么才算喜欢?”
曹青檀筷子一颤,抬头瞧他神色。
阮道生没有躲闪,目光极其郑重。
曹青檀将筷子搁下,叹息道:“能问出这句话,就是喜欢了。”
阮道生陷入沉思。
曹青檀继续道:“喜欢一个人,时时想见他,去哪都想在一起。这些也不一定——但他若高兴,你一定快活;他若受了委屈,你一定恼怒。只要他舒坦,你怎么都无所谓。喜欢了,再不怕死的人也会怕死。但只能活一个人,你断然叫他活,那时候,一块儿死就是天大的福气。”
阮道生转头看他,问:“会怕死?”
曹青檀道:“你怕死了。”
阮道生不言,倒了碗酒,一口吃尽。
曹青檀偏头瞧他,脸上不忍更甚,目中情绪剧烈翻滚,最后闪作即逝水光。自从认出阮道生后,他似乎一直在挣扎。
猛然,曹青檀将酒碗劈手夺下,低声喝道:“你走、快走!”
心中异样有了着落。
阮道生跃身而起的同时,大门砰地封死。数十条黑影齐齐跃下,将屋中众人团团围住。
圈套!
阮道生不可思议地转身,角落里,曹青檀扳紧那只酒碗,抬手攥了把脸。
曹青檀卖了他。
曹青檀,要他死。
他眼光四下一扫,当即有些吃惊。
被围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,在场食客都被围住。而看他们的身手动作,当是影子中的青泥无疑!
清扫!
阮道生从袖中抽剑而出,正要运力劈刺,突然脊背一垮。
似乎背部的伤疤裂开,自骨到皮层层翻绽般,整个人像从里到外被活活砍成两半。
他抓剑的手指一颤,将剑镡的虎头死死攥在掌心。
其他食客也前前后后七倒八歪,明显无力招架。
是催动观音手的秘蛊,应当下在香炉里。此物虽有味,但头一个麻痹的就是嗅觉,专门针对青泥异于常人的五感。
这是一场针对青泥的屠杀。
是谁要动手?永王、岐王、长乐,还是皇帝?
三条人影齐齐跃起,三把长刀当头斩下。阮道生勉强抬臂一挡,在三人落地前滚身而出。他冷汗出了一身,紧紧皱眉,将喉头咸腥吞下。
曹青檀忍不住往前迈一步。阮道生视线已经开始泛红,通过那条跛腿认出他,勉强问道:“你有什么苦衷?”
曹青檀大张开嘴,喉中粗气直喘,顿时老泪纵横。
斩落在地的刀锋打断了他。长刀一拔,掀起一串地板。
酒肆共有两层,上头有人负责把守瞭望,高声叫道:“徼巡一会要往这边来,速战速决,放箭!”
话音一落,排排强弩架上栏杆。分不清哪一支弦先被拉动,顷刻之间,万箭齐发。
强弩之力非同寻常,直接将人身躯洞穿钉死在地上,射成刺猬。鲜血四溅,惨叫盈耳,阮道生被箭雨射中后背,箭头径直穿透右胸。
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。
紧接着……并没有万箭攒心的痛楚。
胸前射伤的剧痛让他最初的五感更加敏锐,阮道生伏在地上,似乎听见一阵清越之声,铮然如龙吟。
有什么噼噼啪啪纷纷落地,是被斩作两截的十数支断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