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444)+番外
阮道生不说话。
秦灼深深望着他,突然转身背对,低声喝道:“你走吧,趁我没改主意,快走!”
这声呼喝耗尽了他全部力气。他脊背轻轻颤抖,月光下仿若抽泣。
阮道生轻轻叹口气,叫他:“秦灼。”
“我有一个两全的法子。”
***
白龙山断崖两侧,金吾卫重重埋伏,远远望去,与黑黢黢的山石融为一体。
梅道然是“阮道生”曾经的师兄,此番猎阮行动便不叫他参与,由另一名旅帅杜宇带兵擒拿。如今已至中夜,断崖下河水响腾,山中却毫无动静,底下难免心浮气躁,问道:“杜头儿,不会一块跑了吧?”
杜宇压低身体,道:“再等。”
“这位和阮道生的交情咱也不用多说,可是改口叫过曹青檀师父的。妈的,现在还不出来,要么私奔做亡命鸳鸯,要么就荒郊野地里胡搞八搞了,我瞧戏里都是这么唱的……”
杜宇皱眉,“你多大年纪,都杂七杂八乱看什么?”
那小兵正要争辩,忽见杜宇将手一按,低声道:“来了!”
山中一无灯火,唯有弦月繁星,光辉从云层间疏疏落下,隐约织补出山脉轮廓。高峻险拔的断崖尽头,渐渐走出两个人影。
秦灼跟在其后,前面那人黑衣瘦削,月光投在他脸上,正是阮道生无疑!
杜宇屏住呼吸,缓缓抬手,众人轻轻拔出兵器。
阮道生前迈的脚步突然一顿。
他像竖耳辨认什么,一手按在腰间,猛然看向秦灼,目光锐利,似乎动了杀心。
“你耍我。”他沉声说。
暴露了。
杜宇心叫不好,尚未发动围攻指令,秦灼已快剑出手,直取阮道生咽喉。
山夜寂静,利器相击“当”一声清响。
阮道生竖提一把虎头匕首,将一线寒锋格在喉前。同出一脉的一双对剑,今夜骨肉相残。
阮道生快步后撤,一手擒住秦灼手臂,欲将他摔下断崖。秦灼反倒借力一跃,御风朱雀般红衣一振,整个人翻到他身后,反将阮道生逼往崖口。
崖下波涛咆哮,烈风嘶吼。
杜宇一挥手臂,潜伏士卒齐齐冲上崖头,要依约将他生擒而下。
阮道生眼中精光一炽,竟作困兽之态,挥匕首直刺秦灼颈侧,拼着要与他同归于尽!
嗤——
刀剑入肉之声划破夜空。
阮道生落剑的同时,秦灼比他更快,猱身一拧,反手斜剑刺入他左胸。
昏暗夜色里,阮道生后背上破骨而出一尺寒光。
长剑没柄而入,虎头死死咬在他胸前。阮道生双眉紧皱,再抓不住他,身形向后一晃。
众人包抄而上时,阮道生一个踉跄坠下断崖。黑暗尽头似乎扑通一响,杜宇冲上前拨开乱草,俯身一看,急波怒水东去,彷佛吃掉什么人,又彷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杜宇眼见那柄剑穿胸而出,没有生还可能。他撑膝起身,转头说:“公主要活捉,你却杀了他。”
月色暗淡里,秦灼神色冷漠,“他要杀我。”
他面上溅了血,夜间倍加凄艳,脸更白得吓人。秦灼抬手柄血迹擦干,将猩红攥紧掌心,眉头轻皱,似乎有些厌恶。
杜宇叹道:“你若断他一条臂膀,留下活口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秦灼冲他抬起头。
那个瞬间,杜宇只觉对上一双猛虎的眼睛。
或许是深夜缘故,秦灼黑眼仁大得发骇,形容幽森,神情冰冷。他看着杜宇,像看一个死人。
他用脸色告诉杜宇:不行。
***
半个时辰前,秦灼立在娘娘蒙尘的宝座下,断然说:“不行。”
阮道生道:“这个位置看上去临近心脏,但利器角度如果合适,死不了人。”
秦灼口气坚决:“我找不准。”
“我不怕。”
“我怕。”
“生死有命,”阮道生注视他,“就算失手,我不怨你。”
“我怨!”秦灼突然爆发一声怒吼,“你他妈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?你不能死,至少不能死在我手上你明不明白?”
他从未在人前如此声嘶力竭过,这一声后,他透支般浑身打颤,大口喘气,险些一软膝盖跪在蒲团上。前头是娘娘,后头是月亮,一前一后两只天眼在上。他所有的怯懦忽然无所遁形,他本就是个极度怯懦的人。
秦灼低低叫道:“阮道生,我真的还不起你了。你要是死在我手里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,惨笑一声:“非要我给你抵命吗?”
“把刀交给你,我才不会死。”
阮道生迈上一步,站在他面前。
他说: “秦灼,你救救我。”
秦灼抬头对上他的眼睛。
又沉又静,又黑又亮。冷如霜雪,但这时却像两支冰刃相撞,迸出两枚烧手的火星。
秦灼在他注视下提前预知了逆风执炬的痛楚,但此时此刻,他尚没有捕捉火种的勇气。
秦灼和他对视片刻,“临了了,还不叫我看看脸吗?”
阮道生愣了一下,下一刻抬起双手摸到自己耳后,是一个撕揭的动作。
这时候,秦灼突然握住他的手。
“再见吧,”秦灼喃喃道,“再见时,你亲手摘给我看。”
“好,到时候,我亲手摘给你看。”阮道生低头注视他。
距离与杜宇相约时间还有半个时辰,事不宜迟。
阮道生将外衣脱掉,赤出上身。月光照亮他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劲瘦的躯干,敷上大小伤口,像女儿的手指,涂满自广寒窃取的灵药。
月辉将他映衬得宛如神像,这是秦灼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察觉体格的美感。他产生了想要触碰——抚摸的冲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