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446)+番外
秦灼声音有些急迫,“活着吗?”
“福大命大。”
话音一落,陈子元眼见秦灼整个人松弛下来,像头悬的利剑撤去、足下的薄冰变成实地。他攥了攥手指,突然口干舌燥,猛地夺起案上一只碗,不管是冷茶冷酒一气灌下肚。
为一个无关于己的人至此,这不是个好兆头。
胃里热辣辣地烧起来,秦灼才知那是碗酒水,却也顾不上,忙问:“他人呢?”
“走了。”
“走了?”
陈子元看了他一会,说:“殿下,幸亏那夜我来得及时——当然也幸亏你叫得及时——才从险滩上头捞到他。再往下游冲一会,他不叫乱石戳死也得叫浪头打死了。就算捞上来也是有出气没进气,啊呀殿下,你没见他这一身伤!背上的像箭疮,右胸有个洞穿的伤口,瞧着像强弩;左肩也有个穿口,瞧着是刀伤,还有你那一剑。”
他缓了口气,还带着点赞叹:“你那一剑是真巧!要是错那么一厘,直接刺破心肝,大罗神仙都救不了,我捞他上来顶多就是收尸!哎,他那面具是真防水,都这样还严丝合缝的,一点都不皱巴……”
秦灼面色却没有好转,问:“他就这么走了?一身伤能走多远?”
“你的九香回阳丹抢了他一命,我又给他上了药,出了一趟门再回来,就不见了人。他现在还被通缉着,怕是不想带累咱们,走了也好。”陈子元递了个纸片给他,“还留了个字条。”
秦灼接在手里,展开来瞧。
来日必报。
陈子元小心翼翼觑他,秦灼却没说话,将字条团在掌中,像抓着一张假脸。转瞬间,秦灼已淡淡道:“走就走吧,我来找你本就为别的事。”
他这才从桌边坐下,道:“过几日我去劝春行宫一趟,长乐允我在那里见温吉一面。”
陈子元眼睛一亮,便听秦灼说:“还是要做两手准备。”
“殿下的意思是,可能是圈套?”
“长乐心机颇深,虞山铭又态度模棱,难保没有别的盘算。”秦灼道,“阿南又来见过我一次。”
陈子元隐约听他提起过一次,这位阿南是七宝楼中的线人,因为置身朝廷官务,无法跟随脱身。
“阿南说,七宝楼底层地基失修,他奉命清理,在底下发现了火药,全部没有动用拆封。他追查数日,最后找着了源头。”秦灼声音一沉,“这批火药是批给金吾卫的城防辎重,换言之,是从公主府里流出来的。”
陈子元大吃一惊,问道:“她这是要烧楼?但没由头啊。”
秦灼不语,陈子元抓了抓头,说:“当时的七宝楼监造还是李四郎,难不成她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……”
“应该不会,不然她应当抓住李四郎询问,而非准备烧楼灭口。”
陈子元左右想不明白,道:“若不是长乐公主的意思,说不定就是虞山铭的主意,也保不齐是哪个狐假虎威……宰相还有三门穷亲戚。”
秦灼看他,“长乐是皇女,皇家哪来的穷亲戚。”
“皇家没有,她母族总有啊。”
陈子元此话一出,见秦灼眼皮一跳,抬头直勾勾看向他,忙问:“我说错话了?”
“母族。”秦灼皱眉思索,“她的生母是皇帝的发妻,被皇帝休弃后死因蹊跷,但皇帝追封了她的长子、又如此厚待她的长女,却没有给她上谥。对她的娘家也……”
长乐的母族后来如何了?
朝中谈论外戚皆以卞氏为尊,从未提及过长乐的舅氏。而长乐再获宠爱,也没有提携自己的母家。
这不合常理。
陈子元道:“我去查。有眉目之前,殿下还是不要妄动。”
“我得去这一趟。”秦灼说,“劝春行宫有我们的人。”
“灯山不是全部撤离了吗?”
“灯山撤离,但在籍的没法走脱。就像阿南,在七宝楼有在册的记录。而行宫众人都有宫籍,贸然离开反倒暴露。”秦灼将酒碗倒扣,“长乐的母族也要查,其他的……我去一趟,再说以后。”
***
行宫秋叶萧瑟。
乐人已怀抱琵琶立于阶下,待长乐车辇至,皆口呼“娘娘千岁”。人群浩浩荡荡往殿中拥去,一顶帷帽从树影后一闪而过。
阁门轻轻一响,秦灼摘下帷帽,将门掩上。
阁中坐着一个女子,听闻人来,也旋然起身。
秦灼看见她的脸时,止住脚步,蹙眉问:“阁下是?”
那女子做宫人打扮,年纪约在三十上下,对他微微一福,道:“郎君所候之人无法前来,托妾代为面见。”
秦灼微笑道:“姐姐怕是认错了人,我是公主随从,走错了阁子。”
他正要走,那女子突然问:“不知郎君记不记得,元和九年重阳,桐木生油、祝融降火一事?”
脚步一顿。
秦灼陡然转身。
元和九年重阳,他居住的祝融台失火。
那年他不过十三,已坠马断了双腿,熊熊烈火里根本无法走脱。轮椅倒翻在地,濒死之际,却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冲进火海。
那双小手扒住他后背,连拖带拽地将他往外拉。
他知道那是谁。不会有别人。
于是他拚命从喉间挤出声音,若有似无地叫道:别管我,你快走。
那人没听他的话。她一直不听话。
意识泯灭之际,他像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,像有什么崩塌,又像又什么砸落。等再睁开眼,他已被救出生天,九岁的秦温吉裹着湿衣缩在榻脚,半张脸血肉模糊。
……像被重锤擂在心口,秦灼两眼发花,几乎能呕出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