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448)+番外
秦灼袖中双手紧握。
要做好最坏打算。
轿子停下,已至含元殿外。钟鸣弦动声传来,内侍却并没有将他引向正殿。
秦灼由人领入偏殿。
皇帝危坐上首,长乐仍坐在下方,瞧着并无分毫惊惶,永王也在场,锦袍玉带地立在堂下。
今日有场硬仗要打,那更不能失掉丝毫分寸。秦灼撩袍拜倒,恭敬道:“陛下万岁,娘娘千岁。”又对永王道:“王爷安好。”
皇帝的声音带着压迫:“抬起头。”
秦灼应声抬头。
皇帝又说:“看着朕。”
“臣冒犯圣躬。”秦灼并没有推拒,说过这一句,抬首直视皇帝。
皇帝身体微微前倾,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另一个人。他观察秦灼的五官和皮相时,秦灼在反观他的表情。
秦灼知道自己哪里生得像爷娘,但皇帝与文公夫妇并非朝夕相处,要据面相推断有些难度。尽管他这张脸充满南人表征,但秦灼看皇帝的反应,他并没有断然确认。
直到皇帝抬手指了指他。
秦灼这才发觉,皇帝座下还坐着个人。那人从永王身后走出,缓慢迈向秦灼。
秦灼与他视线一触,呼吸受冷般颤了一下。
他知道永王要对付他,却没料到永王虽被禁足,手脚却这么快,去南秦找了人过来。
那人身穿一领赭色袍子,纹样是象征南秦武将的貔貅,双鬓微斑,脸上沟壑纵横。
他阿耶曾经的挚友,他伴读褚玉照的父亲,如今秦善的得力臂助。
握有南秦近半兵权的将领,褚山青。
慌乱仅在一瞬,秦灼轻轻眨眼,已恍若未觉般问道:“敢问陛下,这是何意?”
皇帝问:“你不认得他?”
“臣与这位相公素未谋面。”
永王闻言冷笑两声:“秦少公,圣驾面前,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?”
“王爷是在唤我?”秦灼一脸讶然,“秦少公……南秦那位被废的少主秦灼?”
他瞧着永王面色,语气斟酌,甚至有些匪夷所思,“王爷莫不是以为,我就是这位南秦少公?”
“难道本王冤了你不成?”
“恐怕确是如此。”秦灼诚恳道,“臣若是秦灼,虽被废黜,却仍是锦衣玉食、金装玉裹,何必跑这么大老远,为公主做一随从面首。”
永王哂笑道:“区别大吗?就算在南秦,少公这面首也没少做吧?”
他二人所说逐渐不堪,皇帝皱眉打断,问褚山青:“褚将军,你来认认,这可是秦灼?”
褚山青看过来,秦灼也转过头,与他坦然对视。
像秦文公少年的脸望向他。
褚山青不可能不认得他,但秦灼眼见他眉头皱起个川字,胡须也微微颤抖。他眼中情绪不断翻涌,忐忑、恐惧、犹豫、甚至痛苦。
秦灼只觉好笑。
他不是没有求过褚山青。
褚山青转投新主,他虽怨恨,却也知道褚山青要为褚氏全族考虑。他没有求褚山青起兵、为文公报仇雪恨,他只是求褚山青把温吉送走。
甚至不是秦温吉即将出质之时,比那还要早,早在元和十年,那个狼藉的雨夜之后。
他意图送走温吉再刺杀秦善的计画被淮南侯发觉,不得已与恶鬼开始了无休止的交易。外头雨声大作,不知昼夜,他赤身在撕碎的锦绣堆里醒来,勉强梳洗干净,对为他医治的郑永尚说了第一句话:“请褚将军来一趟。”
他之所以要找褚山青,是因为秦温吉出生后,文公曾向褚山青许过婚约。文公想让秦灼娶裴公海的女儿,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褚山青的儿子,曾经的兄弟结为姻亲。
如果一切按部就班,秦温吉本该是褚玉照的妻子。若将秦温吉托付给褚氏,有这段父母说定的旧约在,多少能护她周全。
秦灼写好了秦温吉的庚帖,坐在殿中等了褚山青两个时辰,褚山青依旧没有来。
他突然笑了,不知在笑谁,对郑永尚说:“请阿翁再转告一句话:他不来,鉴明会死。”
于是褚山青来了,跪在他面前,毕恭毕敬。
他想开口,嗓子却哑痛异常,勉强说道:“我想求叔父一件事。”
褚山青叩首说:“臣必竭尽全力。”
秦灼抓紧袍袖,轻声道:“求叔父带温吉出宫,对她加以照拂。等我事成……”
褚山青打断他,“敢问殿下,要成何事?”
秦灼没有回答。
“宫中尽是大公耳目,殿下今日召臣,方才又……见过什么人,只怕大公早已一清二楚。殿下可知,刺杀大公当为死罪?”
他早就称呼秦善为大公了。
秦灼不愿细想,又听褚山青道:“犬子开罪殿下,已驱逐出关、生死不知。郡君金枝玉叶,还要请殿下为其另择良配。”
这是要退婚。
被淮南侯作践都不能比拟的耻痛感翻涌上来,秦灼声音干涩,只问:“我求叔父的事,叔父肯帮我吗?”
褚山青一个头叩在地上。
他先说竭尽全力,又说恕难从命。
殿外,雨仍淅淅沥沥地下,像把人倒吊了来放血。秦灼睁眼听了会雨声,喃喃说:“我明白了。褚将军,舍妹与令郎的婚事,到此为止吧。”
褚山青走后,他将新写好的庚帖烧掉,终于再难强撑,昏迷三天三夜。在他清醒之后,比秦温吉被退婚更加沸沸扬扬的,是文公的儿子做了婊子的流言。褚山青一言不发,褚山青置若罔闻。
褚山青有自己的妻儿族人,秦灼也不想苛求他什么,尤其是褚玉照为他毅然决然远走中原之后。他只是想,救救我妹妹,救救我阿耶的女儿,救救本会成为你儿媳的女孩子,行不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