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454)+番外
萧玠反问道:“不怪罪拥兵不前的虞氏、昏庸不明的当政,反而怪罪他。抛舍崤关百姓——他若有这么大的能耐,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吗?”
臣子无言以对。萧玠抬头看一幅肖像。
那幅丹青从两仪殿挪去了甘露殿,文正公身着红衣、傲然而立,他目光尽头,是数十年前左拾遗李寒长跪阶前,一叩一声,“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娄春琴提灯笼出来,开口想唤秋童,却想起秋童已被自己撵走,只问:“还磕着呢。”
一个脸生的小内侍道:“是,再这么磕下去,脑瓜子只怕不能用了。”
“痴子。”娄春琴叹口气,“一会小杜相公出宫,秋夜凉,给他找件厚实斗篷。”
青不悔自请废止科举显然也合了皇帝的意,皇帝为显安抚,便召杜筠入宫评点书法,又留着用膳。能称“相公”者唯权比宰辅者,娄春琴是皇帝的心腹,这声“相公”便是皇帝的意思。同时也是皇帝的警告:为了日后青云路,不要管不该管的事。
对李寒不予理睬,也是杀鸡儆猴。
殿门轻响一声,杜筠举步出来。小内侍捧上斗篷,却见杜筠自己早已穿了一件在身上。
小内侍去迎杜筠出门时,娄春琴正走到阶下,对李寒道:“李拾遗,莫批逆鳞,仔细适得其反。”
李寒身体微微一僵,木然抬头,额上血流如注,沿鼻梁从脸颊滴落,宛如泣血。
娄春琴低声道:“尚未颁布明旨。”
李寒嘴唇轻轻蠕动一下。
皇帝不敢过早下旨废除科举,不然各地学子定要大乱。三年一考,离元和十八年科举还有将近两年,这两年还有转圜。
娄春琴没多说,侧身一让,杜筠从他身后的宫阶上步步而下。他的朱红官袍被夜色染成血色,臂弯搭一件斗篷,就这么注视李寒,目中哀伤淡淡。
杜筠袍袖一振。
李寒笑了一下,等他拳头挥落。
他向李寒伸出了手。
李寒表情似乎出现细微裂痕,但除了他二人无人发觉。他停滞一瞬,握住杜筠的手,借他的支撑站起来。
他站起来后,杜筠便将手收回去,要将斗篷递给他。
李寒摇了摇头。
他抬袖抹了把脸,擦得血痕满面,一只手扶着膝盖,缓缓挪步走下台阶。杜筠从小内侍手里接过灯笼,轻声道谢,没有去追李寒,而是放缓脚步,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在他身后慢慢走。他手中灯笼的光辉刚好能照亮李寒脚下的路。
李寒没法骑马,杜筠牵了马不骑,他们一路没有交谈。等李寒回了宅子,钟叔匆匆迎上来,见他这副鬼样子大惊失色,杜筠只将熄灭的灯笼交给他,正要离开,却听身后有人快步冲来,大喝一声:“李渡白!”
一阵拳风迎面击来。
杜筠回过神时,郑素已经一拳将李寒打翻在地,紧紧揪住他的衣领,怒声叫道:“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!”
郑素盛怒之下的一拳非同小可,李寒一口血啐在地上,但不肯还手。郑素冷声笑道:“行啊,有骨气,今日朝上你的骨气去哪里了?被狗吃了!我就算养条狗也强过你,狗还知道看家护院,你他妈这么反咬一口!”
杜筠连忙拽他,硬是把自己塞到二人中间。郑素两眼发红,厉声叫道:“你还护他!妈的我就后悔当初瞎了眼把他救回来,我就该由他被狄兵射死死在崤关!”
杜筠也喝道:“现在什么时候,你还胡闹!张霁生死难料,老师这边又起风波,你再生事,正是授人以柄!回家去,家里等我!”
他少动颜色,青门之中又最为持重,说话自然有些份量。郑素再不情愿,到底松开手,目光恶狠狠将李寒剔了一遍,一字一句说:“没完。”
李寒对他拱了拱手。
郑素走后,李寒拿手来接鼻血,杜筠蹲了一会,还是递了张帕子给他。李寒接过道了声谢,杜筠就这么看了他一会,又叹了口气。
李寒对上他双眼。
温温润润,如有泪意。
那双眼睛的主人说:“何至于此。”
李寒无言以对。
杜筠这回没有扶他,自己骑马离去了。等马蹄声渐远,李寒叫月亮照了一会,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进屋关上了门。
钟叔对今日朝堂之事有所听闻,对李寒有怨气,但见他这样又心疼,打了热水又下了碗汤面进去,见李寒正立在案前写大字。
李寒屏气提笔,面色平静如昔,钟叔忍不住道:“郎君今日千不该万不该……相公对郎君到底恩重如山。”
李寒只道:“是。”
钟叔叹道:“相公他很难做,郎君若是相公,又该当如何?”
“我会请调崔清,起用郑素。”
“陛下不会同意。”
“那我会越权。”李寒说,“手握重兵的只顾弄权,一心为民的反被打压,想要派兵出战先要向国贼妥协,这就是我们的世道和官场。我知道老师说不动皇帝,他别无他法。老师虽是天下之臣,但还是把自己摆在天子之臣的位置上,他忠国又忠君。我不是。”
钟叔大骇,忙要掩他的口,李寒反而笑了笑,从袖中取出一物,是别宅的钥匙和一只钱袋。
“我在此刻背弃老师,无异于落井下石。郑涪之说得对,他的宅子我不配再住,这是我这些日的俸禄,全做赁资。”
“郎君……你这是要与相公两清?”
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我不能再连累老师。”李寒想了想,“老师座下甚众,但亲手带起来的就那么几个。郑涪之性子直,但带兵有一套,多加磨砺必成大器。张佚云赤子心肠,等他出来,江湖之大,我和他总有重逢之日。傲节……他会是个好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