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508)+番外
民情紧急,吴月曙无暇多待,一会便走了。
陈子元从旁听了半天窝了一肚子无名火,冲他的背影啐了一口:“从前怕咱们带累潮州,恨不得一封摺子举发干净。现在粮荒起了,怕殿下丢手不管,又上赶着赔笑脸充孙子,真他妈的势利!”
秦灼瞧着手边墨迹未干的据状,摇头嗤笑一声:“文人迂腐,立据——只怕他也清楚,我如今也不是余力绰然了,但凡力有不逮,就会毅然决然地弃掉潮州。他这是把底儿押上,要拴我呢。”
陈子元问:“殿下要入这个套?”
“我说了不算,粮说了算。能买着粮都不叫荒,真正的荒,是有钱,无粮。”秦灼将冷掉的茶盏放下,“萧郎往哪边去了?”
“八成瞧他妹子去了。丫头这两天认字呢。”
秦灼点点头,起身说:“我去瞧瞧。”
近来阴雨连绵,虽是白天却没个日头。室中昏暗,或许为了看书缘故,窗边灯台仍点了小指长的半截红烛。萧恒半个影子被削在窗上,像挂着身新剥下的人皮。
秦灼在外止住步子。
阿霓素来郁郁,也不想同阿双学女红,倒愿意识字。这时节又不好买书,秦灼便不拘什么都给她拿来一些,竟还是积灰的佛经居多。
乱雨敲屋,百千瓦鸣,如百千鬼哭声。女孩声音清淩淩念道:“假使百千劫,所作业不亡。因缘会遇时……”
她像不认得字,话音一顿。萧恒已经接过来,平静、严酷地说:“果报还自受。”
如同宣判。
秦灼静立许久。
帘外雨潺潺。
第243章 十一 临危
潮州存粮日渐紧缺,而秦灼派去采购的新粮依旧没有动静,城中人心惶惶。但到底哄抄邹氏时萧恒的余威尚在,一直没再闹起什么暴乱。秦灼院中也是外松内紧,潮州究竟是保是弃,他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明示。
这次能买回多少粮食,是他决定取舍的关键。
雷隆隆响了几声,雨却没下来。阿霓刚洗完澡,身上淡淡皂角香。她穿一件阿双的旧衣,由萧恒替她将头发擦干。
萧恒又拿篦子梳了几下,手指便穿过她头发,将几绺头发往后束,似乎想给她挽起来。
秦灼坐在竹椅里,在背后静静看了一会,道:“我来吧。”
萧恒回头看他,秦灼上前,他便站到一边,看秦灼先将一小面铜镜支起来。
天光晦暗,镜光朦胧,明明阿霓坐得更靠前,头一个映入萧恒眼中的却是秦灼的脸。
秦灼面孔在镜中血色更少,眼睛一低凭空生了些缠绵的病态。萧恒循他的目光看去,落在他苍白指节上。
秦灼手指掠过阿霓鬓边,乌发从指隙间涓涓流动,他拿起篦子,手势轻柔地给她梳头,口中道:“从前到后,顺着经络方向。别使太大力,不然伤了头皮;也别一点儿力气不使,不然养不好头发,记得吗?”
阿霓小声答应一句,秦灼微笑道:“我嘱咐你阿哥的。”
他没有回头,笑意却在镜中一览无遗。萧恒瞧着镜子,说:“记得了。”
秦灼仔仔细细给她梳好,先从两处鬓角各捋几股头发,五指灵活一拧,便在脑后挽成了结。他手上忙活,口中笑叹道:“阿霓头发好,我家里有个妹妹,和你差不多大。我从小就给她梳头,她小时候头发黄,为了给她养头发,费了我不少力气。”
阿霓问:“阿兄的妹妹,我一直没有见过。”她唤萧恒做阿哥,唤秦灼做阿兄。
秦灼拣了支木钗子,将她后脑长发盘绕起来,说:“串亲戚去了。我等她回家呢。”
阿霓轻轻道:“做阿兄的妹妹真好。”
“你就是阿兄的妹妹呀。”秦灼柔声说,“我同你阿哥都在呢。”
阿霓眼光一动,探向镜中的黑衣人影,说:“我有些困了。”
秦灼便将篦子放下,转头对萧恒道:“你看她睡吧。”
萧恒站起身,说:“我送你。”
秦灼没有推拒,转身也往外走。
阿霓屋里帘子束得低,帘外新挂了鸟笼,他不怎么习惯,额角险些撞在笼上。一只手已先行打开笼子,笼中翠鸟受惊,啾鸣着扑棱翅膀。
半片帘子挂在萧恒臂上,他低眼看秦灼,秦灼半垂下脸,钻出帘去。
两人这几日常常相见,却都是焦头烂额、无暇言他,独在阿霓这处遇到,会不约而同地不去提那些公务冗事,似乎拿阿霓做了掩护的西厢月,偷情似的来偷这浮生半日闲。
秦灼形容也不似素日骄人,只穿一件素色大袖单衣,虽梳了髻,脑后头发却披着,脚下踩一双木屐,走动时微有轻响。二人臂膀若即若离,就在廊下慢慢走,许久都没有说话。
良久,还是萧恒先道:“她新养了鸟。”
“鸟是她自己救的,托我捎了个笼子。阿霓素来闷,难得张次口。”秦灼奇道,“她先前没同你讲?”
萧恒摇摇头,“她以后要什么,你先和我说。”
“小玩意儿。”
“少卿。”萧恒叫他,“不能这么搅扰你。”
他这句话将亲疏判下来了。
秦灼眼一低,旋即笑道:“你妹子,听你的。”
萧恒没多解释,将他送回了屋,自己又出了院子往吴月曙那边去了。他这几日一直两头奔波,瞧着到比许多官兵还要上心。
秦灼吃了碗薄粥,便点灯看账。他手底的账越出越烂了。秦灼看了半天,只觉心乱如麻,吹了灯掀被睡下。
外头一夜鼓噪,雷声大作后,又是一场瓢泼大雨。雷雨声震天动地,宛如千万兵戈齐鸣,反而将细微的异样冲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