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543)+番外
程忠跨进庙门时吴月曙起身迎上来,听对方道:“姓彭的已经撤了,人口没有错处,方圆十里属下也带着弟兄们扫了一遍,没有留下奸细!使君,咱们赶快!”
吴月曙长出口气,一挥袍袖,急声叫道:“破像,快些破像!下手仔细,莫伤到将军!把郎中请来,有什么万一及时处理!”
唐东游当即拔刀上前,从薰娘像前止步,高举手臂,将刀锋往泥像头顶一挥——
泥像破开一条缝。
唐东游马上收刀,换成刀柄敲落泥块,边叫道:“快!别拿带刃的,用刀柄刀鞘来敲!”
数名军官快步拥上去,砰砰通通地打碎神像。
薰娘金身纷纷剥落,莲台上,站着个黑衣少年人。
如神明更生,如婴儿初诞,在薰娘怀抱。
下一刻,萧恒从台上直直栽倒。
无数双手一拥而上将他抬起。
死而复生的潮州,没有叫他再次落地。
吴月曙将州府公廨收拾出来供萧恒居住,百姓日日围簇在府衙外,问候萧将军今日可曾苏醒、可有好转、饮食睡眠睡眠如何。直到三天后萧恒得以下床走动,起身出门见过,百姓才喜极而泣地安下心来,却没有就此离去,反倒再接再厉,天天带了口粮要看望。
对于他的右手,萧恒自己没有再提。但唐东游有几次进门前听见轻微的金铁之声,萧恒正坐在桌前,屏气凝神,用右手拔刀。
他的右臂肌肉绷紧,呼吸沉重有力,手臂已微微颤抖。
那刀纹丝不动。
唐东游止住脚步,却没有听到饱含怒火的掼刀之声。萧恒只是轻轻将长刀放回架上,左手倒了盏冷茶吃,无法拔刀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。
当天夜里,吴月曙来陪萧恒吃饭,萧恒亦未作色,态度如常温和。他学什么都很快,肢体控制更是超乎常人,左手拿筷子虽不便宜,却也勉强凑合。
一饭无话,萧恒将碗中饭粒拨干净,落箸说:“我打算向使君辞行。”
吴月曙愕然看他,萧恒静静道:“潮州之危已解,我也该走了。”
吴月曙忙道:“可将军出逃在外,皇帝一定会下诏通缉。将军一旦离开潮州便有杀身之祸,贸然而去,如何使得!”
萧恒道:“我在这里,才是潮州上下的杀身之祸。”
吴月曙叫一声:“将军!”
“当日公子檀行踪一露,肃帝便放任卞秀京血洗并州。今上知道我以建安侯的名义在此招兵收粮,未必不动清扫潮州之心。”萧恒看向他,“使君英明,莫使今日之潮州,再作当日之并州。”
吴月曙无言,一会才问:“将军不听听在下要说的话吗?”
“从秦少公的行迹被朝廷知晓起,潮州百姓已然成了附逆之辈,潮州更是叛逆之土。将军若如此离去,潮州失去庇护,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。”吴月曙微微垂首,襟上雀鸟振翅。
“在下无才无德,欲退位让贤,将潮州全权托付将军。”
萧恒没有矢口否决,他默然片刻,给吴月曙看自己的手腕,“使君,我的右手已经坏了,左手刀可以练,但需要很长一段时日。我对潮州已经全无用处,更别谈庇护。管理一方不是带兵打仗,我不能做这个主。”
“治下和治军并无不同!”吴月曙急声道,“将军心存百姓,可以做仁主;心有谋算,可以做英主;如今民心所向,更可以做雄主!此天命以授将军,将军何必退避三舍?”
仁主,英主,雄主。
萧恒道:“朝廷叫使君心灰意冷。”
烛火跳了一下,吴月曙不说话。
“使君美意我心领了,但这不是我该拿的东西,我僭越做这个将军,也不过欺世盗名。”萧恒冷静道,“使君真的不明白这所谓的民心是从何而来?我若不是建安侯,还能聚兵求粮,还能得到这万众归一的民心吗?”
吴月曙坚声道:“能。”
萧恒眼皮一跳。
“城是将军守的,敌是将军退的,粮是将军换的,潮州上下能活命者,无一不仰仗将军恩泽。”吴月曙颤声道,“将军,这些民心都是你挣来的,和建安侯没有半分瓜葛。我们为的不是你的名头而是你这个人!就算建安侯活着站出来,在下敢说,若二者择一,潮州必举境以助将军!”
吴月曙盯着他,萧恒嘴唇紧紧抿成一线,似乎还有话要说,但他没有出口。他展开右手,五指不受控地微微颤抖,很难想像这曾是一只杀人如麻、运刀如神的手。
半晌,萧恒还是道:“使君就当我功成身退吧。”
朝不保夕、九死一生的功成身退吗?
吴月曙没有问,他问不出口。
萧恒放轻口气:“包袱我收拾好了,还要劳烦使君,帮我择一匹快马。”
吴月曙心中一动,问:“将军……要去找秦少公吗?”
萧恒笑了一下,眼中辉光一亮。只有提及秦灼,他的笑意才会如此温柔。
他说:“不了。”
“将军有落脚?”
“有了落脚,我会写信,叫大夥安心。”萧恒笑道,“我明日一早动身,别惊扰旁人。”
话已至此。
春寒料峭,沁透肌骨。吴月曙出了门,听萧恒在身后叫一句:“使君。”
“潮州不欠我什么,是我要多谢潮州。”
吴月曙回首,萧恒身影已在眼中模糊,那人对他躬身抱拳,他也深深一拜,像是永诀。
***
翌日清早萧恒赶去州府公廨,衙役见他便笑道:“将军可算来了,使君一大早就等着了。”
萧恒四下一瞧,并没有准备的马匹,心下生疑,径直走向堂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