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614)+番外
萧恒并未从细柳营前驻留,白马从崔清马头一越而过,当啷脆响里长刀已斩断刺向崔清的一条手臂。
他身后,潮州营势同猛虎,狂风骤雨般成群闯去,马蹄踏过时兵器已将齐军斩下马来。一时之间,只闻隆隆冲锋声、叫喊声、刀剑入肉声、金铁相击声。
血肉四溅里,环首刀快如飓风,八方四面皆可敌,简直如生三头六臂。从前两军对阵,双方多少抱存鄙夷不服之心,直到今日萧恒杀在细柳营之前,众军才头一次从心底感发这种震动。
这刀法、速度、力量皆举世罕见,而萧恒用的是左手。
他取用左手刀不过半年。
齐军调转攻势,开始全力围杀萧恒。四把精钢弯刀迎头挥砍,却被一把环首刀横转拦下。萧恒弯腰蓄力之际,一道银光骤闪,四名齐兵喉间鲜血喷溅时,一条长蛇猱然蹿回一只手中。
红缨烈如夏花,萧恒和那持枪女子对视一眼,双腿一打马腹,再度出刀时已腾身坐稳马背。
残阳里,崔字旗和萧字旗比肩而立。旗下,细柳营潮州营并肩作战,短暂化敌为友的奇异局势里,所有人热血沸腾,在致胜的冲陷之中高声叫道:“杀!!!”
***
齐军并没有拚死攻城的打算,一见局势不妙便迅速退去。萧恒率兵追出五里,再斩敌将两员,便收兵重回厉州战场。
烽火已熄,野地新燃了篝火。厉州百姓感恩戴德,士兵忙开城门,请崔清萧恒入关。萧恒却道:“不好扰民。”
崔清也同样坚持,百姓只得作罢,家家户户杀牛宰羊以谢两军。萧恒固辞不得,又见众军已饥肠辘辘,便道谢收下。
酒肉香气四溢,昨日还针锋相对的两军突然一同围坐,多少有些别扭。但到底过了命,又互相包伤吃酒,一会僵局松动,也渐渐热络起来。
萧恒后颈的伤口未愈,臂上又添了两处新伤。他将肩甲卸下,撕了块衣料草草包扎,牙齿咬住一角低头一束,显得侧脸骨骼如同刀削。
崔清清点完伤患,自己也简单裹了伤口,偏头看了会萧恒,从副将那里要了只碗,满上了酒。
一双军靴停在面前,萧恒抬头,见崔清手捧酒碗,也端了酒立起来。四周肃穆下来,待他二人发话。
崔清举酒对他一敬,“崔清代细柳营全体将士,谢萧将军不记前仇,舍身相报。再替厉州百姓,谢将军活人生民之恩。”
她摘了盔戴,火光映在脸侧,柔和的红黄光辉里更有些女儿的清秀模样。双手举酒,一气饮空酒碗。
众军叫好声中,萧恒也相对饮尽,却没有放下碗,而是接过酒坛再度满上。
他两手捧酒,对崔清道:“这一碗酒,我谢崔将军。”
“谢我?”
“谢将军心恤百姓,仁慈生民之恩。”
崔清看着他,“这我却不明白。”
萧恒道:“年前西琼围城,腊月之后飞鸟不得出。如今王军数倍于琼,虽兵临城下,但并未禁绝药物运输,少数粮食入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将军也知道,我前些日甚至还跑去英州一趟。潮州进出如此,难道是因为将军昏聩无知才让我们有可乘之机吗?”
崔清神态暗昧不明,“说不定。”
“那便谢一桩私事。”萧恒仍举酒碗,“谢在下逃出彭营当夜,将军一射未中之恩。”
崔清看他一会,朗然笑了:“我也谢我自己。萧将军,你问问这些,个个夸我百发百中。但我自己知道,那射偏的一箭,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箭。干了!”
二人饮罢,崔清认真端详他片刻,郑重道:“萧将军,你是崔清此生最佩服之人。细柳潮州共聚于此,有一夜握手言和的缘分。只此一夜,我们不谈对阵谈朋友。此夜过后,崔清与你战场相遇,当退避十里,以谢将军今日之恩。十里再战,你我定要分个输赢!”
萧恒也看向她,“一言为定。”
“一言为定!”崔清朗声笑道,“都别丧着脸了,如此良辰挥霍不得,吃肉,喝酒!”
众军齐声大笑,纷纷勾肩搭背、碰碗举盏,把立场抛之脑后,共赴这一夕狂欢。醉卧沙场,如是而已。
唐东游和崔百斗互相依靠着,又吃空了一坛酒。唐东游打了个酒嗝,竖着拇指咕哝道:“崔将军……厉害,是这个,能耍枪……还能喝酒,一个顶十个大老爷们儿!”
崔百斗醺醺然道:“可不,我们将军,打小就要好,样样必须拿头筹……不然,这么多汉子……能听她的调令,就为了个崔姓?”
唐东游点头嗟叹许久,又说:“我夸了你们将军,到你了,你看我们萧将军咋样?”
“萧将军……”崔百斗喃喃道,“萧将军,是个好人。”
唐东游醉里气性也大,骂道:“用你放这屁!”
崔百斗却突然抱着他大哭:“你们萧将军,是好人哪,他是好人哪!要杀他,我们将军……不忍心,我们全军上下哪有一个愿意干的,可不杀他,皇帝又要把细柳营散了!细柳营不能再散了!老天……不长眼啊!”
唐东游听了,蓦地悲从中来,也和他抱头痛哭。两人哭声高一阵第一阵,滑稽非常,但没一个人能笑出声。
就算没有细柳营作要挟,皇帝重审崔如忌冤案、为崔氏正名,又重用崔清,这是天大的君恩,崔清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。那她和萧恒永远没有兵戈消解、化作玉帛之日。永远没有。
惺惺相惜,却做不了朋友,只能做敌手。
崔清拍拍膝盖起身,一脚踹在崔百斗屁股上,将两个人都蹬得翻了个个。她大笑道:“我和你们将军都活着呢,要嚎丧,我俩再打一场之后不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