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616)+番外
又是片时沉默。
秦灼半垂着脸,整个人像凝固了。再开口,声音很是漠然:“他若因为这事想断,就断了。都是皮肉生意,谁管的着谁。”
陈子元心中一揪,哑声说:“殿下,事到如今,你真以为他把你俩当皮肉买卖吗?你自己有当皮肉买卖过吗?”
秦灼别开脸,似乎马上就要浑身发抖。但他只拂开那串红珠,冷静说道:“子元,有些事非我不愿,实我不能,你行行好吧。”
***
应付了一日贺兰荪,秦灼只觉身心俱疲,胸口一团闷气难出,天色微暗便卧了床。混混沌沌睡到一半,只听昆刀在庭间嘶吼碰撞起来。虽有笼子关着,秦灼到底怕它伤人,披衣起身去瞧。
他脚要跨出门槛,突然停住。
萧恒立在笼前,手中还剩半块生肉。笼里丢着另半块,昆刀不吃,只冲他咬。萧恒似乎有些无措,伸手想安抚它,白虎反倒咆哮得更厉害。
秦灼趿鞋出门,叫一声:“昆哥儿!”
反倒是萧恒浑身一震,扎煞着双手站起来,说:“还没睡。”
秦灼走下阶,抬手打了下铁笼。昆刀认得他,敌意消退许多,只在笼中反覆踱步,喉间呼噜作响。
秦灼等它消停,转头去瞧萧恒。萧恒在月下像尊积霜的佛像,是一种白日少见的性灵的美。他垂着眼,那么像菩萨低眉。萧恒从来不避忌他的目光,此时却不敢看他。
秦灼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肉,投进笼子里。昆刀舔一下,抬舌卷入口中。
萧恒那只手沾了血水,像刚杀过人。秦灼看了一会,突然去拉他的手。瞬间,他感觉萧恒整条手臂竦然一动。
萧恒说:“我手脏。”
秦灼不说话,拿帕子给他一下一下擦干净。
两人挨得极近,萧恒低头看他,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秦灼捏着他的手,感觉腕脉突然跳得厉害。
下一刻,萧恒的脸突然靠近,像要吻。秦灼吓了一跳,下意识退步躲开,心中有点恼,抬头去瞧萧恒。
但从萧恒面上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神情,顿时像被当胸重重擂了一拳。
我只退了半步,他怎么像被捅了一剑?
他心口一窒,伸手要去拉萧恒,萧恒已经往后退开,匆忙说:“对不住,我……我先走了。”
秦灼来不及喊他,萧恒已快步离去,简直算落荒而走。
梅道然从院外等了好一会,脚步声传来时还没反应过来,抬头见萧恒冲出门,忙叫他:“将军。”
萧恒点点头,从他手中接过马缰。
梅道然翻身上马,正要挥鞭,不料萧恒却从马前双脚扎根,捏着缰绳一动不动了。
梅道然不知他二人是什么情形,也不催,见萧恒抬手,缓慢捋过白马鬃毛。一下,两下,直至气息彻底平静。
片刻后,萧恒仰头看他,叫一声:“师兄。”
梅道然呼吸一紧。
“帮我办件事,一件私事。”萧恒说,“我只信你。”
他那样看着梅道然。
梅道然叹口气,低手想拍他肩,手一滞,还是揉在他后脑上。
***
解围厉州后,细柳营仍围堵潮州,却迟迟没有动作。众人帐下议事,都没想明白根由。唐东游寻思了半天,“难不成是她记着将军支持的情义,想报咱们的恩?”
梅道然摇头道:“崔清最是公私分明,说了退避十里,就是有沙场再战的打算,绝不会无故停兵。”
萧恒道:“派人打探,看看京中有什么动向。”
梅道然咳了一声:“将军,这事还得麻烦少公手下的兄弟。”
他看一眼萧恒,说:“我去找子元吧。”
萧恒道:“我同他讲。”
梅道然只觉得不忍。
近日来崔清围堵松懈,贺兰荪来往得更为频繁,出入秦灼房室堪称旁若无人。萧恒爱重秦灼上下皆知,潮州营多少为他不平,到底生了风言风语,把秦灼故事重新翻腾出来。
谁料羌君之事萧恒视若无睹,这场流言反倒招了他好大一场怒火,凡议论者,都被他按动摇军心之罪严加惩处。萧恒这样的两地之主、三军统率,竟做绿毛龟做得心甘情愿,他手下部众一半怒其不争,一半还是愤慨不平。
反观秦灼,依旧事不关己,笑迎入门,笑送出去,流言蜚语若风尘,彷佛半点不沾身。他在羌君跟前柔顺得过了头,一敛从前不怒自威,像妾妃像密友就是不像君主。连梅道然都觉得他对贺兰荪一腔蜜意,他不敢想萧恒日日看在眼里,心中是何滋味。
自从贺兰荪来过后,萧恒只推说军务繁忙,很少再回院子。今日有事相求,正撞见秦灼送贺兰荪出门。
庭中梅叶郁郁,影如茵席。秦灼素服木屐,与贺兰荪并肩下阶。陈子元正将那宝饰香笼的骏马牵到跟前,请他认镫。
陈子元是秦灼的得力臂膀,更是情同兄弟,要他做此差役,是尊重贺兰至极。
萧恒一时不知进退,正听见秦灼轻声唤香旌。他脑中一空,脚却已飞快缩回去。
香旌,他那样称呼,语气与叫他“重光”时并无二致,甚至还要温情脉脉。
萧恒总能克服恐惧,哪怕面对死亡,他也没有恐惧到临阵脱逃。
他绝不会想到,有朝一日他竟会如此恐惧面对秦灼。
“萧将军,又见面了。”
贺兰荪先瞧见他,言笑晏晏。秦灼立在一旁,脸上讶然之色有瞬息僵硬。
如梦初醒。
先前遥遥一见,面容并不真切。如今近在咫尺,萧恒才彻底看清贺兰荪的脸。
那面庞如玉、瞳子如星、眉头如黛、嘴唇如丹,是萧恒一千张面具也做不出的完美皮相。他和秦灼并立,果然更像一对璧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