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皇遗事(695)+番外
他被梅道然挟在身前,和他一起退至栈桥。他看不到夜间江水是怎样深不可测的可怖风貌,但他听到一阵强似一阵的汹涌波声。
人跳下去,只怕会被浪头打成齑粉。
岑知简打了个寒战,突然恐惧这是一个昏招。这时,他感觉梅道然浑身肌肉绷紧,身体微微后倾。
梅道然已退到栈桥尽头。
已无后路。
岑知简直视前方,眼前,一片被月光照亮的漆黑世界,栈桥由江水拍打而摇晃,产生一种浮游的错觉。岑知简越来越紧的呼吸在空中发潮,他感到有水汽沾上睫毛,渐渐模糊了整个视线。他感到梅道然的脸贴到自己脸侧,冰冷的,线条锋利的,模糊的记忆中似曾相识的。梅道然的嘴唇很干燥,蹭在脸颊上,和颈间那把浸染鲜血的匕首形成鲜明的冷热对比。
梅道然说,我一定来救你。
接着岑知简感觉后背被猛地一撞,像被整个世界的力量往前推去。他扑倒在地时,听到梅道然没入江水的声音。顷刻间影子踩踏栈桥引起嘭嘭响声,之后又响起纷纷投水的声音。但岑知简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会追到梅道然,他落水的声音是如此轻盈,像一朵水花,或一条游鱼。
***
萧恒出征之后,秦灼眼皮一直在跳。所幸这几日温吉书信寄来,与他商讨羌地借道之事,有了事忙活,一颗心才安定几分。陈子元也说:“萧重光本就是个有脑子的,现在李渡白在侧,也有影子的人帮衬。虽不说十拿九稳到底也如虎添翼,殿下,咱还是操心操心自家吧。”
秦灼并非远愁近虑之人,但半个月里,他没有收到萧恒一封来信,不管是军报,还是家书。
直到第二十四天。
秦灼至今仍记得那个傍晚,阴雨天气,阵阵春寒。
他盘坐榻上,新点了盏烛火,正给温吉回覆兵马统筹的相关事宜。笔刚从砚池舔了舔,院中突然响起一阵忙乱脚步声。
那声音在即将入门前戛然而止,在门外踱来踱去。
秦灼叫:“进。”
陈子元掀帘进来,手握信筒,面如死灰。
秦灼心生异样,问:“什么事?”
陈子元仍站在门前,哑声说:“殿下,你一定冷静。咱们这一大家子全指望着你呢。”
“信。”秦灼深吸口气,“给我。”
陈子元迈开步子,一步一步向榻前走来,将抓得变形的信筒递给秦灼。
这是潮州营的信筒,是公函。秦灼这一段时间日不暇给,但凡公函,陈子元都会替他先行检阅一遍,择事禀报,以提高通传效率。很少有他审阅过,还需要秦灼亲自来看的消息。
秦灼从信筒里抽出信。
陈子元等他开口,一息,两息。
秦灼看了许久,眼仍没从信笺上抬起,毫无感情地说:“萧恒叫银环割了脑袋?”
陈子元哑声叫:“殿下。”
“银环反戈,杀镇西将军,提头转投柴有让。”秦灼继续念道,“潮州营尽数缴械归降。”
“殿下!”陈子元紧紧扳住秦灼两腕,“殿下,你镇定,你听我说,灯山已经去查探,人还没回来。但英州那边……已经把萧重光的首级送过来了。”
第326章 九十二 死讯
秦灼死死盯着陈子元,一声不吭。
陈子元心中一阵寒似一阵,刚想叫他,秦灼突然翻身下榻,鞋都没穿,赤脚闯出门去。
陈子元忙追出去,见秦灼站在院中,面前褚玉照垂首而立,双手捧着一只匣子。
雨水都冲不淡的血腥气。
雨珠顺秦灼睫毛滴落,他默了一会,双手抬起那只匣盖。
陈子元拔动双腿走到他身后时,正从秦灼两只手下,看见一颗人头。
皮肉已生尸斑,到底仍未腐烂,五官可以辨认。
秦灼将匣盖重新合上。
他双手撑在匣上,气息沉重,似乎在忍受那股尸首特有的腥臭腐气。陈子元忙要扶他,他突然身体一躬,弓弦一松般,哇一声呕在地上。
一口鲜血,被雨水乱箭而穿。
陈子元忙扑在地上将他接住,秦灼跪在地上,双手撑在血水里,浑身一阵一阵地发抖。他仍面无表情,却倒了嗓子:“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?”
褚玉照半跪在雨里,一只手搀住他臂弯,说:“英州并未遮掩……只怕这一阵,满城都知道了。”
秦灼垂着脸,问:“百姓将士作何反应?”
褚玉照说:“乱成一团,好在程忠还在,正康也带人去了,一会就能平定下来。”
潮州营反叛,乱的是军心。百姓无主,散的是人心。
秦灼终于抬起脸,说:“银环杀萧恒。”
他像想不明白,纯然是疑问:“她杀得了萧恒?”
陈子元也百思不得其解,恨声道:“原是打死我也不信,可殿下,人物俱在,众目睽睽啊!”
“英州以萧恒人头为礼物,只怕不日就要南攻潮州。”褚玉照问,“潮州与我们龃龉颇深,何必白惹一身腥,何况萧重光已经不在……殿下,这城,还要守吗?”
陈子元心有不忍,还是道:“羌地那边料理得差不多,咱们若走,当即就能动身。柴有让也不是段映蓝,潮州人口只要归顺,他也绝对不会屠城。”
秦灼点头,似乎都听进去了,又像什么都没听见。他将那只匣子抱在怀里站起来,说:“先发丧。”
整整三日,大雨倾盆。
院中设了灵堂,但凡鲜艳颜色都被撤掉,除了萧恒屋里的红帐。素幡素幛被风吹打,响起砰砰的锤击之声。三日之内,哀哭和雨声一起笼罩潮州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