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奉皇遗事(819)+番外

作者: 金牌芋头糕 阅读记录

城头,一轮旭日高升。金光四射之处,女祭司高声唱道:“公苗裔兮光明,汲血胤兮飨宗。”

街侧百姓应声跪拜,祭者酾花以迎。

漫天红白花雨纷落。我听见我父亲淩空抽响第二鞭。

接着他手握鞭梢往一旁一递,秦灼接住玉柄,与他共同握鞭而行。

女祭司声音悠扬:“帝子援斗兮既降,度日月兮飞升。”

苍蓝天幕下,秦灼轻嚯一声,我父亲默契神会地一打马腹,黑白马蹄共同奔驰起来。他们手中共持的马鞭笔直,将太阳的金脸勒出血线。

我听到百姓山呼万岁千岁之声。他们驰出温吉门时,号角大响,鼓声大作。音乐的热浪一层接一层冲刷天际,众人振臂欢呼声里,我看向那条马鞭,突然明白了父亲此举的真正意义。

他心中藏着神也藏着鬼。他那颗鬼神游戏的红心脏包裹在君王黑色的庄严皮囊里。他的庄严并非君临天下的庄严而是修成正果的庄严。我飞下高空,紧附在那条马鞭沾血的纹路上。我看到一根赤红绳索从父亲手腕上奔流而下,在秦灼腕部打上死结。

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这一日苏醒。

我通过父亲的眼睛听到他的心声。

父亲说我不只是要和你许天下,我要和你拜天地。

我们结婚姻。

我相信这是历史上最隐秘最盛大最无与伦比的婚仪。举境跪拜,史笔作证,新任梁皇帝首次封禅的壮举,南秦光明神五月初五的庆生。我相信父亲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一个问题,如果他们的盟誓以两个政权的血液缔结,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彻底割裂?就算割裂,果实终将落蒂,他们的断藤依旧被一枚苦果接续在一起,那他们还惧怕什么?

我只看到那轮金阳越升越高,挂上大明山峰的青翠发髻,像一只硕大金冠。

山上高台上,我父亲跪倒,大梁的骑兵跪倒。秦灼下拜,南秦的骑兵下拜。接着,父亲割破手掌,我从他心头的血管里奔涌而下,被他滴进秦灼酒杯。他们把鲜血挤进对方酒里,接吻一样用嘴唇互相承受。酒樽倾空后,两顶旒冕三起三落。

天下太阳下,天人借女祭司的声音高诵:
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
梁与秦结发。

他们磕了头。

这并不是这一天全部事宜的终结,这仅仅是第一个高潮的落幕。夜幕降临之际,秦灼在我父亲面前打开一扇落锁大门,门开的那一刻特有的香菸气味扑面相迎,我父亲看着面前如山的牌位,顿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。我跟循他的眼睛,看到最前方比肩而坐的两座灵位,我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,秦灼鸿案相庄的一双高堂。

秦氏宗庙里满壁祖宗如同罗汉,高高在上地俯视秦灼和他大逆不道地带进来的异姓异乡异教之人。一个秦氏子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带这样一个人到祖宗跟前。这或许是秦灼一生中最愚蠢也最勇敢的一晚。

我看见秦灼走上前,点燃三支线香。我在袅袅青烟里闻到我自己的气味,混合著松木和桐木、北方和南方、不信教和新教的古怪味道。这是非生命的我对我即将到来的生命的感召。我空中盘旋的身体愈发沉重了。

秦灼把三支香递给我父亲,我父亲在他目光示意下将那三炷清香插入炉中,他完成这个动作时,我看到秦灼浑身轻轻一抖。他看着站在他生身父母面前的我父亲,久久未发一言。

等我父亲退到他身边,秦灼才撩袍跪倒,我父亲也从他身边跪下。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点什么。直到连我父亲都以为他无话可说时,秦灼张口,有些生涩地介绍道:“阿耶,阿娘,这是萧恒。”

他顿一顿,说:“我跟他了。”

他发出声音的一瞬我父亲胸中生出一股难言的震动,并敏锐察觉出他的异样。这句话结束后父亲立刻扭头看他,秦灼只匆忙推他一下,迅速叩头在地,不让任何人看清他的反应。

我父亲抬起了头。

他郑重说道:“二位放心,我不会叫他再受苦了。”

接着他一个头磕在地上。

我通过父亲的手臂感觉到秦灼身体轻轻颤栗,我听到静谧之中,他吞入腹腔的哽咽之声。我当时讶异,父亲的千金一诺竟带给他如此巨大的痛苦。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,有时候痛苦是比笑容更深刻的一种幸福。

如果你以为到这里就接近故事尾声,其实没有。他们拜了天地还没叩拜高堂。他们叩拜高堂还没洞房。最后一个步骤到来前,我父亲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,他们对望片刻,在满堂祖宗目送下双手交握地走出宗庙。此时我的意识已如待归之鸟,振翅难飞,倦怠不堪,我知道那是即将搭建的肉身之巢所散发的巨大吸引力。我仍在恭候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。

五月初五是南秦父神光明王的生日,更是他与其妻暗神的生离之日。这一天秦境上下夫妻分房,牝牡异圈,满境蜂蝶不做授粉之花媒。我父亲和秦灼在今日结合,实在有一些触犯大不韪的愚蠢勇气。我相信他们也并不确定,神明为这场婚姻送出的是天谴还是赐福。

光明台成为秦灼继位后的全新寝宫,四下一片寂静,光明神铜像端坐神龛。室内灯火高烧,宛如龙凤花烛。窗外烟花怒放,好似鞭炮齐祝。夜幕夜色被隔绝在外,喧闹欢笑被隔绝在外,整座宫殿被金色肃穆的水潮包裹。白天太阳的余韵沉进池塘,池塘水涨,在没顶之前先没过秦灼足底。秦灼赤脚踏入这条金色爱河。

我借父亲的双眼观察他。我融于父亲眼底,融于那一团爱欲与肉卝欲交缠、亵渎与膜拜撕扯的目光之火。爱将我父亲的黑色眼睛染成一世界的金色。秦灼站在那世界中心,脱去大红礼服,露出洁白优美的身体。他踢一堆残烬一样将落地的衣物踢远。我父亲满眼金色的火苗烧在他身上,他满身金光闪烁。我看见他仍佩戴祝神首饰,黄金抹额黄金项链,黄金臂钏黄金脚镯,他□□地站在父亲面前,援手,将一对七叶黄金耳珰穿在耳上。我察觉他耳垂有血痂愈合的痕迹,他第一次穿透耳朵时也穿透了他们最后那层爱情的隔膜。那也就成为他们生命渗透过的爱情徽记。今天更加原始的冲动驱使他重新刺破这双耳洞,在他们即将痊愈的爱情伤口上錾下更深刻的金色钢印。爱的出口就是伤口。爱的真谛就是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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