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酌长夏(117)

他突的扯扯唇角,笑了一下:“提这事,我果然还是生气。”

窈窈:“你应该气的。”

李缮睁眼,拇指落在窈窈眼睑处,轻轻摸了摸,她的眼尾有点红,还有点潮湿。

窈窈眨了眨眼,她轻声问:“然后呢……祖父,就是这次去世的么?”

“嗯,”李缮道,“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,出了营帐,祖父就吐了一口血,我背着他去找军医。”

李祖父最后的日子,不是两三天,而是七天。

他的肋骨全断了,一直在吐血,李缮求了很多军医,和李缮关系最好的那个,小声提醒:“没救了,再折腾下去,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气就把人丢出军中。”

听到这句,李缮站在营帐外,许久没动。那大石是谁换的,他也无从得知,因为他们不是河西李氏,他们命贱。

整整七天,祖父瘦成皮包骨,李望也及时赶了回来,终于得见父亲最后一面,李望不解又痛心,磕头:“父亲,是儿子不孝!”

李缮却有些不动声色,麻木下,是压抑的爆裂。

祖父吩咐了李望几句后事,转而,重重握住李缮的手,他发现了少年眼底,藏着不惧玉石俱焚,扭曲的恨。

他一字一顿,道:“阿缮,你发誓。”

“今日开始,你得听你父亲的话,不得忤逆他半分。”

李缮垂着头,语气颤抖:“今日开始……我听父亲的话,不得忤逆他半分。”

李缮真肯发誓,李望还有些惊讶,他对这个一年多不见的少年,觉出一点点的陌生,像顽石被炼出了雏形。

祖父看李缮,又看看李望。

他不能真的让李缮从此被框住,又说了一句:“好,你若能做到七、七年,咳咳,就足够了。”

时防疫律令简单粗暴,军中规定,只要士兵不是战死沙场,而是死在军中的,为防止疫病,此人所有衣物用品全部燃烧,尸体丢去乱葬岗。

得知军中死了个得用的斥候,萧家本家的将领轻飘飘一句:“斥候常在野外探路,更有可能死于怪疾,马虎不得。”

所以,李缮连祖父的一身衣裳,都没留下。

……

李缮:“后来,胡人一路南下,越打越勇,上党城破。”

十七岁的李缮,已是少将军,萧家既用他,又防他,命他假意迷路,等上党被屠,胡人南下攻打洛阳,他再去劫上党。

到时,萧家大部分军队,再从江南北上,救洛阳。

一来,萧家可以借防备胡人,迅速掌控洛阳,二来,造成这一切的谢家,当满门抄斩,减了一个世家分羹。

萧家以为,以李缮对谢家的恨,该是巴不得谢家被满门抄斩。

其实当时的李缮,确实求之不得。

只是,因为个人恩怨,要他眼睁睁看着胡人铁蹄踏碎上党,血流成河,哀鸿遍野,他做不到。

他抗令了。

……

窈窈突的反应过来,六年前,若不是李缮救下上党,挡住胡人,谢翡罪责减轻,她作为谢家人,定也遭连累。

以谢家的家教,若女儿要沦落到烟花柳巷,必定会使人先了结她性命。

她六年前差点就死了。

李缮对世家自是十分了解,见窈窈目中恍然,他轻捏捏她面颊,嗤笑道:“就该你是我媳妇,天注定的。”

窈窈:“嗯?”

李缮:“不然六年前,也不会是我领兵来驰援。”

因这种种旧事,窈窈心中本来沉甸甸的,此时又听他讲天命,真真是十足的自傲。

她不由眉宇舒展,心神松弛,也没多想,浅笑道:“可是最开始娶我,你很不情愿呀。”

李缮:“……”

第54章 不是菩萨保佑

窈窈话音刚落,就看李缮就眯起眼睛,脸色刷刷垮下来。

她暗道不好,赶紧闭嘴,又睖着眼眸,呆呆看了李缮一会儿,才想起赶紧也把眼睛闭上。

李缮单手捏住她双颊:“谢窈窈,你说清楚,我很不情愿吗,有多不情愿?”

窈窈几乎都能听到他咬后槽牙的声音,脑海回想两人的第一次见面,怎么说呢,他比智郎吃菘菜还不愿。

她当然不好这么回李缮,让他知道自己暗暗把他和狗比,他肯定要气个半死。

只是,李缮不让她安然假睡,他指头去扒拉她眼睑:“你起来。”

窈窈:“哎!”

她赶紧躲开他的手指,李缮作势用半边身子压着她:“不准不理我。我哪有‘很不情愿’,顶多就是‘不情愿’。”

没有“很”。

窈窈:“……”

她算是明白了,翻旧账第一名必定是他,不给翻旧账也是他。

她倒也存心不说话了,偏偏李缮力气大,捉弄她也不过是一只手的事,窈窈又躲又笑,终于他停手时,她眼眸水润,气喘吁吁。

女子身上桂花香一阵阵的,李缮环抱着她,道:“跟你说了这些事,有种很……”

窈窈:“嗯?”

李缮:“轻的感觉。”

当然,仇恨不是靠三言两语,就能削减的,过去那一幕幕,他如今回忆起来,都恍若眼前,即使那些世家子弟,因为他的蓄意报复,已经死得七七八八,还不够。

那是一股但凡燃起,就浇不灭的火,就算再过十年,他还是会恨。

但是,将这桩用恨意燃烧后的灰烬埋起来的旧事,和窈窈娓娓道尽时,就像在冬季空中无序飘舞的尘埃,突的受如酥春雨滋润,落到地上,踏实了。

有一只手,托起他漂浮不定的、浮躁的心。

她弯起眉眼,软和地笑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