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时杖尔看南雪(3)
几丈之外立有一座孤亭,隐在雪帘之后,朦朦胧胧,好不真切。
岁岁眉黛轻轻挑了挑,望见亭中坐着一人,风雪把视线遮得模糊不清,亭中人与雪色融为一色,她却一眼认出了他。
白袍胜雪,玉树琳琅,京都再无人及得上他的风姿了。
沈年。
她跨过门栏,细雪骤时落了满头,脚踩在厚重的雪地里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天地静谧,她缓缓朝他走去。
两人近了时,岁岁瞥见他面上一点微红,身前倒了几个空酒坛,手中白瓷杯里的半盏酒被他摇臂晃荡着。
“你是哪家的姑娘?”闻有来人,沈年眯了眯眼,放下酒杯,起身笑嘻嘻盯着岁岁。
洁白的雪貂暖脖儿把岁岁衬得分外娇小,雪貂毛呲在她清丽的脸颊上,和着满天雪色,纤尘不染,可她唇上那抹胭脂色又鲜艳欲滴,恰如枝头凌霜傲梅,一瞥惊鸿。
一刹混沌间,沈年误以为是天仙下凡,晃了晃神,待酒意微消,方才看清来人,眼底顿又覆了层霜雾:“原来是天家的姑娘。”
他言语轻佻,语气散漫,说话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酒味,却并不难闻。
岁岁喜欢听他说话,沈年的口音里没有京腔惯来的严肃拘谨,听着分外随性,让她联想到北疆平原上最狂野的风,恣意潇洒,捉摸不定。
岁岁将手里的锦盒往前一递:“这锦盒本是想当面交予夫子,以谢夫子教诲之恩,方才得知夫子已外出进修,我想,交给你也是一样的。”
沈年接过锦盒,随手置于亭下,余光瞥了眼亭外的风雪,见比方才小些了,便下起逐客令:“物既已送到,公主请回吧。”
岁岁一时哑然,不知如何接话,犹豫许久,才踱步退出亭台,霎时雪沫子打在身上,把衣发浸得湿湿凉凉,但她脊背仍挺得笔直,立于风雪中,娉娉袅袅,风骨决然。
将行两步,双色莲云金镂鞋被地面上冰冷的雪水打湿,思绪间闪过一刹清明,岁岁忽的回首,望向亭中人,笑问:“下月是我的生辰,于宫中设宴,你可愿来?”
第2章
伴雪去买伞这个时候才回来,来时衣裳湿漉漉的,活像刚落了水,盖因天色过早街市上的店面多未开门,寻了几里才找得售伞的店家。
她撑着伞举过岁岁头顶,自己身子则大半截落在雪里,唇齿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,岁岁仿若未闻,只是望着亭中的少年,风声猎猎,她不知他回了自己句什么,亦或者什么回复都没有。
伴雪复又问道:“殿下,您在看什么?风势太大,我们该回了。”
岁岁收回眸光,手握上伞柄,将伞檐往伴雪那方倾了倾。
跨过门栏时,见那书童仍在阶前扫雪,薄雪纷纷扬扬,刚刚扫净的台阶不消片刻又被白雪覆盖。
岁岁不禁问:“何不等雪停了再扫?”
书童答:“回殿下,是公子吩咐奴才这么做的,公子说:既风来,便迎风,既雪来,便清雪,虽千万人吾往矣,休待风停雪止才出头。”
虽千万人吾往矣。
她细细嚼过这句话,眸中闪过一阵清亮,如长夜深宫的屋瓦下,徒洒了一束金澄澄的光下来,明晃异人。
伴雪听罢忍不住上前嘲道:“你家公子倒是奇怪,这样扫下去不是白白浪费力气?半点不晓得取巧,真是个固执的怪人。”
岁岁回眸盯了盯她,语气肃然:“伴雪。”
伴雪吐吐舌头,收敛了几分。
待回宫后,岁岁开始觉得脑袋晕胀,鼻子里似蓄了棉花一样堵,果不其然是染上风寒了,请了太医过来开过药方,便在塌上卧着,整个人如同躺在棉花上,四肢了无力气,只有眼皮还在一张一合掐着架,昏昏沉沉间,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醒来已是戌时,殿内燃着红罗炭,门窗被下人关得严实,生怕漏了寒气进来,炭火熏的满屋干燥,平白升起一股压抑沉闷来。
今夜月色清盈,岁岁打开窗户,淌了一地的月华如水进来,天上漆黑如墨,地面却是白雪茫茫,仿佛把世间划了个黑白分明。
夜色里偶有一阵鞋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,沙沙作响,由远及近,沉重而急促。
这一路来的寝宫皆是门窗紧闭,独岁岁这一间半开着窗,来人没有犹豫,当即纵身跃入房中。
岁岁微惊,回眸看向来人,四目相对间,两人不由得皆是一愣。
他此刻比白日里多了一丝狼狈,发间掺了几点白雪,半张脸裹在血珠之下,触目惊心,白袍袖口里亦有鲜血自臂间汩汩流淌而下,室内渐渐弥漫起一股血腥味,血腥之余,还有几分梨花酿的醇香。
漆黑沉寂的夜里,一切都显得分外浓烈,血味、酒味、以及他灼灼双眸里跳动着的烈焰。
他定定望着岁岁,分明是仰视的视角,却不卑不亢。
岁岁来不及多想其他,迅速关了窗户,月色被隔绝在外,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在跳动着,长睫在她眼下洒下浅长的倒影,她轻声问:“有人要杀你?”
微光里,她看不清沈年的神色,但也能大抵猜到今晚所发生的事,青山书院离皇宫很近,若非有人要置他于死地,他不会擅闯皇宫,现又如此唐突地躲进凤阳宫来。
沈年喘着粗重的呼吸,手扶着烛台强行让自己站直了身,朝岁岁一揖:“草民私闯皇宫犯下死罪,任凭公主处置。”
他眉头冷硬,眸底风雨如晦,语气却极轻极淡。
岁岁取来干净帕子递给沈年,以作包扎伤口之用,道:“沈夫子乃一代大儒,沈公子亦是品性端洁之人,今夜之举想必是迫不得已,我恕你无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