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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时杖尔看南雪(57)

作者: 生九 阅读记录

“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宫里,我只要当个闲散皇子就够了,任我花天酒地、浑噩度日也好,谁管得着我。”他道:“我实在太愚蠢,太愚蠢了。”

极致的乐往往也伴随极致的悲,因为他自认真正潇洒快活过,此刻才会愈发觉得痛苦。

说完,梁惊赋慢慢把头倚靠在门框边,额心迎着灼日的曝晒,再开口时,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:“我真的不曾害过父皇,我想给他送药,想他能好些,我私心想只要父皇一直在,我便能一直过着贪玩享乐的日子。”

像是终于忍耐不了太阳的直射,梁惊赋直直往后倒去,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,双目无神,如同案板上待宰的鱼。

半晌,他茫然地问:“现在是四哥掌权吗?”

岁岁答:“是,也可以说不是。”

梁惊赋的脸上终于流露出除了麻木以外的神色,他有些好奇:“为什么这样讲?”

岁岁:“他不是真正的布局人。”

他的神色又是一变,这一回多了些诧异:“不是四哥,还能有谁?”

“四哥心思缜密,才华出众,他苦心谋划了这么久,真想不出还有谁能与之制衡。”梁惊赋惧怕梁归舟,却也敬佩他。

“这才是可怕之处。”岁岁解释道:“你甚至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。”

话音一顿,她忽然蹙起眉头,反复咀嚼起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——“你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”。

察觉不到存在?

宛如有把禅杖破开眼前大雾,视听也一并清明起来,所有的谜烟都变得伸手可驱。

她几乎都快忘了,宫里头确确有那么一位皇子,乖僻邪谬,杜绝人事,无论大小礼宴从未出席过,起先人们只是忘却他的身形模样,随后连他的存在也忘却。

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,似乎是平华十二年的事了,那年秋猎,诸皇子于林中狩猎时,他不慎失手射中太子胸膛,致其身亡。

后有传言,二皇子梁与述并非失手,而是妒心太重刻意下的狠手,彼时他尚不过九岁稚龄,何曾禁得起这样的议论编排,只能掩耳盗铃闭门不闻,这一闭就是十多年,而经此事后平华帝也再未设过东宫。

思及此,岁岁快步跑出宫院,梁惊赋依旧呆愣着,瘫在地上不明所以。

再行几条宫道,岁岁来到锁琼苑前,这便是二皇子梁与述居住的宫殿了。但见苑内草木错杂,荆棘横生,荒凉到不似宫中庭院。

主院的门却开着,岁岁撇开拦路的荆棘,将至屋前,里头传来吟诵声。

“山中兰叶径,城外李桃园。岂知人事静,不觉鸟声喧。”

第32章

岁岁唤了一声“皇兄”,诵诗声戛然而止,里头的人却不作答。

待岁岁走入屋内,才惊觉内堂竟无落脚之处。

整个主院的地面被一张张书页填满,书页上的诗文如有声般一句接一句喧闹地蹦进眼帘,在所有书页包围着的正中央,梁与述躺在一把卧椅上,以书盖脸,身姿倦懒,状似假寐。

岁岁弯腰拾起脚下一页纸,闻见纸张的翻折声,卧椅上的人腾地站了起来,如大梦初醒。

记忆里模糊不清的模样在眼前具象起来,甚至于涌起一股面善之感,待再细看些,岁岁微微一怔,惊异于梁与述的打扮。

他的头发不是用发冠盘起的,竟是以一支箭羽穿过发丝固定着发髻。

没有靶心的箭就像失了桨的舟,只能直愣愣地刺着空气里一片虚无,无措得找不到方向,像那年秋猎他失手射出的那支箭一样无措,此刻又回旋于此。

梁与述突然开口:“妹妹。”

岁岁微诧,他竟还记得自己,且不似旁人只唤她封号“元暮”那般疏离。

随后岁岁便发现他说话很慢,一字一停顿,显得尤为呆滞,像刚习语的幼儿。

梁与述:“你手里握着的,是道吗?”

岁岁咂摸了会儿,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手里这页纸。

她低头去看,将纸上的诗文轻声念出:“天下有道以道殉身,天下无道以身殉道。”

梁与述听罢从地上捡起方才盖在自己脸上又因起身而掉落的书册,他捧书的动作格外谨慎,宛若捧着一颗珍贵且易碎的水玉;紧接着梁与述开始飞快地翻阅书页,似乎在找寻着哪一篇诗文。

片刻功夫后,他停了下来,却并不看停格着的这篇诗,而是抬眸盯向屋外,鼻子皱了皱,转而信手丢下手里的书册,浑没了上一刻对这书册的珍视,捏着鼻子小跑出厅堂。

岁岁一时莫名,将手中的诗页轻叠成小方状塞入袖中,提步跟上梁与述。

春时日盛,午后的日光把满园的翠碧映得通透,连扎人的荆棘尖儿也貌似淬着光珠,炙晒之下,几乎能闻见青草的焦翠味,然而不对,焦味儿似乎越来越浓,岁岁环顾,才觉东院的厨院上不知何时升起腾腾青烟。

苑里头连个打杂的人手也没有,凡事都得梁与述亲力亲为,他提了桶水走进厨院,便寻得是炉子里的水烧干所致,灶台下火势汹汹,张牙舞爪地像要烧了整座腰台。

梁与述抱着桶往灶台上一泼,蹿起的黑烟狡猾地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,他呛得干咳起来,胡乱用手拨开眼前的烟丝,抓起一旁的扫帚朝灶台里拍打几番,至灶火扑灭,才得空抹了一把颊上的热汗,颊侧不期然留下道黑印,状似在炭柴里滚过一圈般狼狈。

岁岁向他递去一叠沾了水的布巾,梁与述道了句“谢谢”,便接过布巾擦拭起腰台上的灰屑。

“诶——”岁岁止道,她分明是要他擦擦脸上污渍的,可观梁与述这无心形容的作态,倒也作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