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时杖尔看南雪(59)
五皇子见气氛稍缓,遂接过话柄:“四哥,唯治久安实乃重重要务也。”
八皇子年纪尚轻,只晓得随声应和:“是啊四哥,也不知父皇何时才能清醒过来,还是先按三哥说的办吧。”
见八弟都已发言,七皇子才敢直抒己见:“如今早朝连日未上,群臣之心动荡不安,民生治化更不可停断,还须四哥安抚朝臣,尽早展开春闱,擢选能人,百职分其任,固万民之熙洽。”
闻见此番发言,江休言眸光微动,抬目正色端详起这位七皇子梁去雨。
梁去雨身形清瘦,双颊微凹,两边的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小山凸起在颊侧。他言语时只敢盯着席上案板,一番话说完,又偷瞟了一眼梁归舟神情,转而捧起案上酒盏一饮而尽。
他约莫是不会饮酒的,才放下杯盏便剧烈咳嗽起来,一张脸涨得通红,但到底是借酒壮了胆,才敢接着说:“若彼时父皇仍未,仍未……”
“去雨愿拥立四哥。”
表态的话说出口,梁归舟呼吸一滞,竟有一瞬的愣怔,须臾后像终于松了一口气般,嘴角一点一点扬起笑意来,转动眸光静静望向三、五、八皇子。
五皇子左右看了两眼,神色为难,嘴中支吾,难作定夺,八皇子仍是方才那句“还是等父皇清醒再议”,三皇子更是缄口不言。
梁归舟将几人表情收于眼底,心底便大致有了方寸。
他再度拿起酒盏,手臂不知何故又是一颤,杯中酒洒了半数,连衣裳上也溅满酒渍。
身后侍者上前递上帕子,梁归舟接过后在手中将帕子狠狠一攥,像捏碎一只蝉虫那样无谓,然片刻后他又轻缓张开手心,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中酒渍,借余光再乜一眼江休言,手中的动作便不自主地重了些,仿佛要借这帕子揩去雕栏上最顽固的那粒灰沙。
待掌心里的酒擦净,侍者伴梁归舟去后殿更换衣裳。
殿中几名皇子互相观望,仍是不曾言语。
江休言再次抬眸望向房顶梁柱,他感觉到那根梁木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动了动,待再度眨眼看清之际,梁上猛然传来一声“嘎吱”的爆响,梁木顷刻断裂,紧接着周遭的横木纷纷落坠,整座殿宇恍然之间呈坍塌之势。
变故之急令其他几人还未反应过来,便已有坠木砸向头顶。
江休言连忙起身避开横木,意图朝殿门行去,断木却如星点般乱坠,堪堪拦住去路。
乱态中众人慌不择路,桌案下更是躲满了婢侍,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“躲桌台下没用,大殿快塌了,赶紧跑!”满殿的宫人瞬时乌泱泱朝殿门奔去,谁也不愿相让,竟生生将唯一的出口堵死。
不知是谁打翻了烛台,刹那间火光缭绕,黑烟弥漫,江休言全力推开身前横木,可浓烟熏呛下已是难辨眼前路,他伸手寻向怀中一方清凉的手帕,企图用这帕子捂住不断蹿入鼻息的浓烟,然纠结片刻后到底还是将手帕收回,小心藏好于胸口,转而撕下袖上布帛捂住口鼻,再往前行。
顶端的断木还在掉落,重重砸于江休言背脊,他失力倒在塌木间,手臂一次又一次撑扶试图起身,却仍是无力。
浓重的烟雾将周遭一切都搅得混沌不堪,甚至于他的神思和他的双耳都开始发混起来,竟然在此时闻见一声清冷如雪却无边炽热的呼喊。
“江休言——”
第33章
大殿之外,徐自辛拈着兰花指轻掩口鼻,手里的拂尘掸了掸,掸落自永延殿上空飞扬而来的烟尘。
“殿下,这里烟雾大,何不回?”
梁归舟站在徐自辛身前,衣上的酒渍仍在,彰示着他彼时并未去后殿更衣。
在一月前,梁归舟便着人更替殿中木柱,暗改屋架结构,最后只需动梁顶那块横木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,致大厦倾塌。
他想自己此刻应有大获全胜的欣喜才是,却不知为何目光迟迟不能移开这座颓危将倾的殿宇。
在宫人绝望而嘶哑的呼喊声、火星子幽然炸开的爆裂声里,他的耳畔始终回荡的是那一句“去雨愿拥立四哥。”
幼年共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,小去雨捧着书经问梁归舟:“四哥,‘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众星共之’,这句是何意?”
他耐心替其解惑:“为政者惟有以德治之,才能像天上的北星一般,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,受众星拥绕。”
梁去雨便崇拜地鼓起掌来:“四哥这样厉害,总是比我聪明,这些不懂的我从不敢去问先生,怕他责备我。”
梁归舟笑说:“你怎这般胆小?罢了,以后若有不懂,来问你四哥便是。”
是啊,他这样胆小内敛,怯懦到连有疑惑都不敢求问先生,所以从一开始,自己就将他当成了弃子。
梁归舟背过身,阖上了眼眸。
可纵是他不去看,脑中仍像千团白絮揉皱,坠满乱麻与孑孓,在脑海里翻天覆地,嗡嗡作响。
残阳将天幕割裂,暮色里落日映满地昏黄,隐隐约约照见他心底的戈壁,照见戈壁上无声碎裂的微小缝隙,漏入一寸热忱的余晖。
他陡然拔腿狂奔向宫殿,几乎像一只振翅的雁,用尽生平全力冲入殿中。
梁去雨瑟缩于木堆中一隅,想自己此番是必死无疑了,却在漫天火光中,望见梁归舟拨开浓烟朝他奔来。
仿佛孤岛外的无边荒海上,终于有一叶孤舟逆着风驶来。
梁去雨的眸光渐渐亮起,心底枯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,大声呼唤:“四哥!”
而转瞬间他又蹙起眉梢,朝更深处躲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