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时杖尔看南雪(65)
至此,江休言方才听明了其在谈论何物,梁与述自然早已知道自己心有并国之念,他蛰伏十年才登至此位,岂能甘心再交出手中权力。
江休言道:“何不问问你手中的箭,是甘愿战死于猎场,还是苟全于乌墨中。”
梁与述“唔”了一声,摆在案上的书册被风吹拂得凌乱,他轻飘飘只说了一句:“靖军又犯境了。”
江休言沉下眉来,作乱的风声与书卷翻页的声音都显得喧闹。
在离国前,他分明已料理好上下朝事,怎会再出这样的事端。
江休言:“我会去信与父皇,恳其收兵,若仍不成,我便回国亲自堪问此事。”
梁与述伸手按下随风作乱的书页,道:“朕其实对你的主张很好奇,如若……”
他说着回过身来,那对素来平静的眸中乍现寸光,“如若你能向朕证实,这些数百年来接受着皇权统治的人们,真的存在挣脱阶级禁锢的觉醒,朕便答应并国,实行新政。”
应是没有的,起码在他看来如此。
大多数百姓只要有农耕所倚、茅舍可居,便可满足过完此生,哪里会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圈禁于统治囚笼下的蝼蚁。
闻言江休言双掌按于案上,上身微倾,双眸如炬般直射向梁与述,眸底掀起疾风。
“好,我便明日归靖,于国中试行变法,以三月为期,倘法载民行,便将此法再度推进,二国化一,共治民生。”
梁与述弃了沾墨的箭羽,拿起笔搁上的毫素在御帛上飞快写下几行,尔后合上御帛,道:“这份并国诏令朕已拟好,朕等你三月之后,拿着你国玉玺来见朕。”
他的年纪其实要长上江休言许多,已经称不得年少了,可与那双野风嚣甚的眼眸对视上时,总觉得少年意气仍在长衫间流动。
江休言笃定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梁与述将御帛存放于密格中,食指抵在下颌上思虑了片刻,道:“只是就这样放任你归靖,朕放心不下,须有人与你一齐去靖,一来可盯着你的行动,二来也可替朕看看你的政法究竟适不适用。”
他说着目光渐渐游移至岁岁身上,抚掌落定,“那便由妹妹去吧。”
岁岁愣了愣,却看见江休言的嘴角已缓缓牵出笑意,她微作犹疑状,别开面去,眸中清润的亮光隐在窗台光斑之下。
后自持而稳重地答:“好,陛下尽可放心。”
窗外花叶纷纷扬扬,浊世也因这浩荡的春风而愈加清明。
翌日。
岁岁与江休言是在天将明时启程的,鸡禽尚在啼鸣,路上薄雾瞑瞑。
此时的风还夹着些微凉意,吹进马车帘子内便叫身上泛起一阵冷。
从大鄢至靖国走陆路最快也需两日,二人轻装从简,只携了车夫与三两暗卫同行。
一路歇歇停停,待到靖国时,是隔日夜里了。
马车颠簸晃得人发晕,车停下时岁岁仍靠在车壁上打盹,外头车夫掀开帘子,想出声提醒岁岁已到达宫门前了。
江休言及时打了个噤声的手势,车夫意会,当即收了声,放下帘子,候于车外。
靖国的春夜确实是不冷的,即使时有风动,这风也分外温和。
夜中隐有虫鸣,清辉月色静悄悄潜入车内。
江休言注视着岁岁面颊,发现她的睫很长,像白雪地上松枝洒下的落影。
他忍不住凑上前,看得出神,想起某回于书院亭台中醉酒,睁眼瞧见她的那一瞬以为误遇了天上仙。
她真真是生得极好看的,清丽得不染尘埃,皎皎如雪。
但下一段思绪里,江休言便又忆起自己那回拒了岁岁的生辰邀约,他恍惚明白了沈夫子常说的“人生无悔”中那个“悔”字。
只不过此刻,他是有悔的。
长睫颤了颤,岁岁忽而醒了,睁开眼时便瞧见对面人这般近的盯着自己。
一刹愣怔,江休言意识到有所逾矩,方往后退了退。
岁岁侧目望向帘外月色,低低虫鸣声里,她问了一句:“好看么……?”
第36章
风拂来时清和柔软,是在靖国的夜晚才会有的和风,而岁岁鬓角的发丝扬起,半掩着眼眸。
她仍是在看月的,清辉与眸光共映,透净得宛如一坛纯酿,却又实实在在地用余光观察了江休言上千次,看见他如何启唇又抿唇,看见他数次的欲言又止。
岁岁倏而笑了,道:“我是说,今晚的月色,好看么?”
江休言缓缓眨了眨眸,目光游移,顺着岁岁那道清透视线望向帘外。
原来,她方才以为自己是在看月吗?
“嗯,明天才是十五,”月至十五满,而江休言淡淡道:“但我更喜欢这时的月色。”
宫门口忽有一盏明灯缓缓移来,从夜色沉沉中走出一宦者。
宦者尖声问:“何人驻车于城门前?”
岁岁放下帘子,后知后觉他们早已到目的地了,她再看了眼江休言,一时心里剔透。
路途奔波,他本可以回宫洗沐歇下,褪去风尘,却为了不惊醒自己,又在这夜色中捱了许久。
江休言这时下车来,朝宦者道:“曾垂元,你何时守起城门来了?”
此刻夜幕浓重,隔着数丈远的距离,其实是不大看得清来人的脸的,但主仆二人都对彼此的声音太过熟悉了。
这名叫曾垂元的宦者闻见此声几乎是丢了手中明灯,眼里滚出一滴老泪来,小跑着上前几欲拥住江休言,但又观察四周,见有车夫及侍卫在,才堪堪急停了脚步,上上下下仔细瞧着江休言这段时日的变化,又一手握住江休言的腕,一手抹了把老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