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意簪/燕双飞(15)
老先生点点头,操着本地口音道:“船上几口箱子,你替我搬下来,另外再雇两顶轿子。”
“老爷想去哪儿?”
“陆家大宅。”
“好咧!”
挑夫们忙着搬东西,老先生则在码头上四下打量。老太太上前含笑道:“怎么样?”
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,”老先生似是无限感慨,“几十年了,我老了,这里却一点没变。”
“也不会一点没变吧,这都到民国了。”
老先生长长呼出一口气:“是啊,一场革命至少把辫子革掉了。”他升出胳膊,老太太很自然的挽了,又笑道:“终于到了密斯脱陆闻名已久的家乡,怎么不给我指点一下此地名胜呢?”
老先生看看身旁年华老去却依然俏皮的妻子,不由笑道:“我可不知这小地方有什么名胜。”
“怎么没有?”老太太笑眯眯道,“密斯脱陆用餐处,品茗处,裁衣处……不都是名胜么?”
“这算什么名胜?你再夸下去,我这张老脸快臊得没地搁了。”
老夫妻说笑的片刻时间里,挑夫已找好了轿子。老先生很客气的和为首的轿夫寒暄了两句。轿夫受宠若惊,很想和体面人好好说上两句,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,搓着手好半天才道:“老爷也是去陆家贺寿的?”
“贺谁的寿?”老先生一脸惊奇,“我不记得陆家有谁是今天生日。”
“还能有谁,今天是陆家老太太六十大寿!”
老先生与老妻对视一眼,一脸疑惑的自语:“难道是老二媳妇?年纪不大对啊。”
老太太倒是爽朗的一笑:“咱们到陆家看看不就知道了?”
老先生点点头,与妻子分别上轿,向陆家大宅行去了。
老夫妻俩走在往陆家来的路上时,陆家的寿宴已经开席了。
陆老太太嫁到陆家便守了活寡,一守就是四十多年。在本地谁都得赞一声陆老太太的气节。大家都说,若不是大清国倒了台,朝廷怎么也得给座牌坊旌表一番。
老太太的六十整寿,陆家自然得有所表示。老太太上年纪后喜欢听戏,所以陆家大爷做主,特意请了海上戏班,唱足三天的堂会。
陆家大爷听管家说戏班子已经预备好了,等老太太到场便开锣,便叫在身旁伺候的丫头佩兰上后面看看,老太太准备好没有?佩兰走到老太太房内,便见丫环、仆妇们簇拥着一名老妇坐在梳妆台前。
这便是陆老太太沈淑华了。
丫环们已为她梳好了头,一名丫环捧过一面镜子,竖在了她的身后,好让她看清今日所梳的发髻。
这日宾客甚众,不能在人前失仪,所以沈淑华仔仔细细的审视了自己的妆扮,见花白的头发确实梳得整整齐齐,找不出一丝凌乱方才满意。另一名丫环则拿了一个锦盒过来。沈淑华打开,见里面是一对阳绿的翡翠耳环,不免皱眉:“年纪一大把了还戴这么艳的颜色岂不叫人笑话?换一对罢。”
那丫环把耳环放了回去,又挑了另一对点翠的来,沈淑华仍是不喜。因这丫环挑的首饰始终不能让她称心,她索性让丫环打开大首饰箱子,由她亲自挑选。
丫环们开了箱子,将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打开。不料其中一人手一滑,将两三个盒子打翻在地。佩兰见状,急忙上前呵斥:“怎么做事的?这样笨手笨脚。”
“罢了,”沈淑华摆摆手,“把东西捡起来,我瞧瞧摔坏没。”
佩兰把摔到地上的首饰拾起,双手捧到沈淑华面前。沈淑华抬眼,发现掉出的是一枚如意簪和几对鎏金的银耳坠。耳坠倒还罢了,那如意簪却让她一怔。灰白碧玺,鎏金掐丝的如意云纹,这正是她从沈家带来的嫁妆。
她拿起那簪子,手竟然有些微微发颤。这簪子她几乎没用过,所以依然如新,连上面的鎏金也不曾褪去半点。她看向镜中,里面映出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妪,当年的娇艳妇人早已不知去向。
人已玉容消损;物却不减半分,她不免有些感慨。四十年了,她是真的老了。
佩兰看她神色不定,赔笑道:“我瞧这几件东西并没摔坏,老太太别急。”
沈淑华回过神,将首饰放在妆台上,淡淡道:“不过是几件寻常的东西,摔坏了也不值什么。”
“是,”佩兰又道,“大爷说,戏班子都预备好了,就等老太太一到就开场。”
“嘉宁么?”沈淑华微笑,“他倒真是个有心的孩子。”
“可不是,咱们这谁不夸大爷孝顺?”佩兰扶着沈淑华起身,往前厅走去。
陆家长房无嗣,二十多年前陆渐提议,经由陆家宗族认可,将他的长子嘉宁过继给长房。这一来是长房香烟有继;二是让沈淑华老有所养,皆大欢喜。沈淑华悉心养育,当年羞怯的小男孩,如今精明干练,将陆家的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,让沈淑华甚是欣慰。
到了厅上,陆渐携妻子儿孙已先入座,见长嫂到了,陆渐连忙起身相迎。沈淑华与他见了礼,又与众宾客寒喧了两句,才到主位就座。然后是嘉宁带着几个儿女向母亲贺寿。沈淑华看着几个孙子和孙女个个粉扑玉琢,又极有规矩,欣喜不已。她把最小的孙女抱在怀里逗弄着,笑得合不拢嘴。宾主都坐定了,嘉宁才向管事的人使个眼色,戏台上锣鼓一响,戏就开了场。
第一折 戏尚未结束,却见管家悄悄入厅,在陆渐身边耳语数声。陆渐听完愣住,好一会回过神,抬脚就走了出去。他神色匆忙,也不向沈淑华或嘉宁交待一声,引起厅上一阵侧目。沈淑华瞧见,也未说什么,依旧听戏,似乎乐在其中。宾客们见主人没出声,也就不再理会,将注意力都移到了戏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