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意簪/燕双飞(18)
这竟是要赶人的意思。
陆沣也有些火了,霍然起身:“走就走!淑华,你现在就去收拾,咱们马上走!”
沈淑华看着两个头发都白了的兄弟跟斗鸡一样互不相让,很感为难。她倒是不反对陆渐的主意,毕竟长姐当年是因她逃婚而受累。她和陆沣几十年都过来了,有没有这点虚名都不会改变什么。可她太清楚丈夫的性子,他最讲原则,又一向吃软不吃硬。若陆渐与她先通了声气,由她私下婉言相劝,也许还能说通。可陆渐一上来就和陆沣大吵,只怕更坚定了他的信念,反而一点余地都没有了。
她和陆沣在外多年,她知道丈夫一直想与家人团聚。他们年纪也大了,这次一走,将来不一定还有机会回来。那必然会让丈夫留下遗憾。她虽然想劝,却怕自己开口后会火上浇油,让这兄弟俩越走越远,因此话到嘴边又迟疑起来。
正无人说话的当口,忽然有个丫鬟来敲门:“二老爷。”
“什么事?”陆渐不耐的问。
“老太太醒了,问这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为什么这样吵?”
陆渐瞪了陆沣一眼,放缓了口气:“你和老太太说没什么事,让她安心静养。”
老嫂子才中了一次风,虽说这两天醒了过来,却落得半身不遂、口齿不清,精神也比以前差远了,陆渐不想再刺激她。
丫鬟却没有走,而是说:“老太太问大老爷在不在?若是在,请大老爷过去说话。”
屋里的三人面面相觑,最后陆沣起身,向老妻点点头:“我去去就回来。”
陆渐却一把拽住兄长的手,恳切道:“大哥,大嫂这些年不容易,你别再说些让她难受的浑话。算我求你了。”
兄弟将自己的话斥为浑话,陆沣暗暗恼怒。反驳的话到了口边却看见陆渐真的露出了哀求的表情,心里一软,只得缓和了口气:“我理会得。”
他随那丫鬟来到陆老太太住的堂屋。老太太虽然中风,却不肯衣衫不整的见人,这时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坐在椅子上,身边也没有丫鬟在旁伺候,想来是一早就遣了出去。她这么端端正正的坐着,光从外表还真看不出她才刚刚大病过。
见陆沣来了,她还能活动的右手抬了抬:“请坐吧。”
因中风之故,她吐词显得有些含糊,不过思维似乎未受影响,只是反应不如往日灵敏。
陆沣坐下。陆老太太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:“我们就见过一次面,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?”
虽是她名义上的丈夫,却是素昧谋面,也从来未得到过他的承认,彼此间怎么称呼还真是个问题。
陆沣想了想道:“叫我沛之吧。淑华平时都这样叫我。”
陆老太太却笑了笑道:“那是你和淑华,我们之间恐怕不大合适。我还是叫你老爷吧。”
陆沣点头:“你觉得合适就好。”不待她说什么,他又抢先道:“对不起,我当年遇上淑华,想着她原本是我订下的人,我们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,没想到家里还会有个妻子,更想不到还有代嫁这回事。可即便是这样,我也不能用我和淑华的婚姻来补偿你,这对你不公平,对淑华也不公平。我对你有所亏欠,但我不能因为亏欠你就去亏欠另一个人。”
陆老太太听了这话并不吃惊,只是慢慢道:“我找你来并不是要求你给我名份……我不过是有几句话想问问老爷罢了。”
陆沣听她这样说,暗暗放下心,觉得她比陆渐通情达理。他投桃报李,向她微微一笑:“你问。”
“公婆去世前都以为老爷不在人世了,”陆老太太轻叹一声,“所以我想问老爷,既然老爷活着,为什么几十年来连个信都不往家里捎?”
“这……”陆沣脸有愧色,“实不相瞒,我和淑华都改名换姓投身革命,一直在国外流亡。辛亥革命前夕我们才冒险回国。这一来通信不便;二来怕我们事败连累家里,因此一直不敢和家里联络。革了这么多年的命我们才发现,虽然推翻清廷,中国的现状却没有任何改变。我心灰意懒,这才辞去新政府的职位,返乡探亲。”
陆老太太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
陆沣温和的笑道:“还有什么要问吗?”
“还有一句,”陆老太太缓慢的抬起头,“老爷当年追寻婚姻自由,那末老爷有没有想过,没法子追求自由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?”
“这……”陆沣愣住。
“淑华走的时候我其实看见了,”老太太苦笑着慢慢回忆,“我亲眼瞧见她换了丫头的衣服,从后门溜出去。我应该拦着她的,但我没有。我那时想,她托生在太太肚子里,从小要什么有什么,陆家这么好的亲事,她竟然都瞧不上,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。她干出这么傻的事就该吃点苦头,等她将来追悔莫及,她才晓得厉害。后来……我也没想到太太会让我代她出嫁。我一直愧疚,因为我一点私心竟毁了妹妹的终身。所以你逃婚,我没有怨言,只道是老天给我的报应。我占了妹妹的婚事,老天才惩罚我,让我没有丈夫。谁承想,你们竟然又遇上……”
陆沣听着,头渐渐垂了下去。
“妹妹从小命比我好,后来我阴差阳错嫁到陆家,觉得虽然丈夫不在身边,总也强过她飘零在外。却原来,她的命一直就比我好……”陆老太太话说得长了,喘气声微有些急,“老爷和妹妹都是有勇气的人,认定什么事就敢去追去求。那末我们这些人呢?我虽然没什么见识,却也不是泥巴做的,也会欢喜、难过。老爷懂得比我多,老爷说,我是不是就活该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