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(132)
“我不要死。”他说,“谁来,谁来替我死,我不要死,我不要……”
“我来!”一道清亮的女声在他耳边炸开。
他不需要抬眼看,便知道姜崔崔那纤弱的身躯躺在了他身旁的泥沼里,马车将她一寸寸地按进泥里,她痛苦地呻吟出声,却是动也不动,她知道自己还有生路,却不愿当那把陷人不义的刀。
这是他自己的噩梦。
“那日你袖手旁观。”季闲的声音在杨心问头顶响起,“是知晓岁虚之中不过虚妄,还是没有与我对峙的胆量?”
“我……不是……”
“你当真不记得自己在那时,跟条丧家犬一般地祈求过什么?”
“我没有祈愿……”杨心问喃喃着。
他的手慢慢地摸向剑柄,往颈上重重砍去。
“我没有……”
他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死没死。
“你没有?”季闲的声音慢慢的又变了,变近了,变轻了,杨心问抬起眼珠,自血泊看见了自己。
天矩宫西侧的平台上,藏经阁不知所踪,门前的石饕餮碎成了十几块,散在地上,被银杏叶盖住了少许,天空云层繁厚,竟是要落雨的模样。
杨心问手里攥着其中一根羊角。
“恭喜小友,撑到了这石饕餮神识碎裂,自毁元神。”千面人的声音随着梦境的褪去也飘远了,“也恭喜小友,终于想起了那日究竟许下了什么愿望。”
杨心问茫然地看着那滩血。
血泊似明镜般倒映着自己的模样。
首下无身,只有一个整齐的断面,还在汩汩冒血。他无首的身体在不远处跪着着,一手持剑,一手拿着羊角,似有所感地慢慢转了过来。
剑上血未干。
他想起来了。
“那日……我对祂说……我对祂说……”杨心问慢慢开口,气音吹跑了那片落叶。
“我活着。”
从那天开始,哪怕断头剖心,哪怕生不如死。
他都得活着。
【作者有话要说】
三十二章和三十八章提及有线香味的纸人
第74章 未葬骨
午后不知怎的, 竟下起了一场晴日雨。
本就湿润的空气更添几分潮意,屋子里的熏香也像是被那水汽粘得飘不起来,那香味出不来, 炉里的香也燃不明亮,沉在炉子里,慢慢地往下飘, 包裹着俯跪在地上的陈安道。
小几上的棋子沾了雾水, 摸起来一片冰冷。
“这些年民间战乱不断, 天灾人祸数不尽数, 邪祟却比十五年前少了许多,这都是……有一半深渊被禁锢的缘故。”陈柏在手上叠着帕子,像是要将这东西折成个特定的形状。
“等时机成熟, 以你的骨血换下你母亲的骨血, 世上便再无深渊,再无邪神,只有一个正道宗师李正德。”
帕子被丢在了地上,就在陈安道的身边, 是个小鸟的形状。
而陈安道像条从水里捞上来的鳗,生来没有能叫他直立起来的骨, 只能这样伏在地上, 借着那袅娜的香隐匿身形, 祈望自己此生都能不必再见天光, 更遑论飞翔。
像是从这沉默里汲取了些许发声的气力, 陈安道张开了眼, 声音沙哑地慢道:“只我一人吗?”
陈柏轻咳了两声, 垂眼看他:“不错, 盛衢和上官赞的双相极佳, 现在看来没有更换的必要。”
陈安道微微勾了唇角。
“只是万事都需有两手准备,世家一直在留意可能的心魄和元神,你日后承袭了家主之位,也当留意些,你是最适合找他们的。”
“为何?”
“骨血是容器的根本,三相融合的仪式就是由元神和心魄分食骨血,所以这二相会有吞食骨血的本能。”陈柏说,“你有一具能承载万魔之源的身体,身上有些许魔气的人也容易被你激荡心神,你要万分小心,时常跟在李正德身边,若有意外,你抽魂入柩铃,叫李正德生食了你的尸骨。”
柩铃,灵柩。
原来这便是这铃铛的另一个用处。
陈安道双手撑着地面,忽而笑了:“父亲分明知道您那大弟子生了心魔,是不是?”
他话里带了难得的笑意,在这阴湿泛潮的房间里竟生了些诡异。
静默侍立在一旁的白老先生闻言抬起头,刚要说些什么,便被陈柏拦下了。
“是。”
“父亲有意将族中事务交予他,叫他生了妄想。”
“不错。”
“您确实病重,但并未神志不清,装作大权旁落的模样叫他篡权,待我上山,让我在此上演这出斩魔。”
“您放陈潮争权十余载,似有似无地给他家主的念想,哄他在弟子寮里当靶子,他好高兴,自少时便日日殚精竭虑,收买人心,自族中错综复杂的权利争斗里杀出一条血路。”陈安道笑得不可自抑,甚至自眼角呛出了泪,“待时机成熟,您便卸磨杀驴,叫我尽数收下他的成果。”
陈柏慈爱地点头:“你瞧得出。”
荒谬几乎将那压垮了他的愧疚都盖过了,陈安道的指尖扣在地面,渐渐收起,指甲将剥未剥的痛楚似乎能叫他的神志清醒些。
“我一个短命的祭品,如何配得您这般为我谋之甚远?”
“你是深渊日后要用的骨血,自然配的。”陈柏越发温和道,“不只是我爱重你,各大世家都愿对你倾囊相授,你是我们共同的理想……虽然我约莫是看不见那天了。”
晴时雨刚下便停了,停了一阵,又像是在远处开始下,风雨云都闹到了远处,就剩寂寥的青山在云雾里长留,盼着下一次再难期许的相逢。
桌上瓷碗空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