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(196)
噗。
上官见微但凡能动一下便该哈哈大笑,将人里里外外数落个遍,将这事儿上升上升再上升地嘲笑。可惜庄千楷不敢笑,尤其不敢对着夏听荷放肆,他只是起身行礼,而对方看也不看他。
“师父,我要走了。”陈安道的神色疲惫,他来此似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,说完便转身要走,去哪儿,何时去,还要不要回来,他都不说。
那男子却也不问,只是叹了口气道:“你旧时不愿与我学,眼下却要一头扎进去,我放心不下你。”
“无妨,我本就是个挂职的长老,宗里的事有其他几个长老看着。”陈安道说着,姑娘样俏皮地合了掌,仿佛很是期待道,“狼藉剑已折,我此去便不打算再醒啦。”
男子摇摇头,从窗边下来,行至陈安道身边,抬手拍肩:“我放心不下的,不是你大梦不醒。而是怕你好梦不长久,自其中醒来,更生悲苦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动了她尸身。”陈安道神色平静,却骇得屋里两人猛地抬眼,“她生前给我留过话。”
“我连她的尸首都留不住,梦里还能有多苦?”陈安道荡开了拍着他肩的手,不以为意,“若是席露一朝不成,我便黄泉下再寻人,父母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妹妹,我没有丢她一人的道理。”
见他去意已决,男子也不再劝。
上官见微眼见着陈安道转身离开,他自个儿还是垂首拱臂,只敢拿眼角觑着,待脚步声渐远,他才慢慢直起了腰来,却是看着那门口沉思片刻。
男子以为他是觉着委屈,宽慰道:“那日你也是无可奈何,可到底是害了她妹子,这般对你,已算她压了脾气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上官见微还在沉思,听了宽慰,又有些期许道:“若长老梦做得不好,意欲轻生,你说,我跟她讨她死后的尸身,她会不会给?”
男子微怔,随即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:“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?”
上官见微瞪大了眼,喃喃道:“是她说不想活了……”
无首猴也算此间见多识广的大邪物了,此时再闻听旧友的一番厥词,依旧觉得彼时一巴掌打得太轻。
说来他虽将庄千楷和海晏唤作友人,可其余二人并非与他一般想法,偶尔三人共饮,海晏每每愁苦,念叨着这倒霉事如何会落在她身上;庄千楷总是心中掐算不休,灌两坛黄酒下去也不见醉态;他一人且吟诗且高歌,跟对影独饮也没什么区别。
可那时的他觉得痛快,约莫是第一次在世间寻得似“同类”的人。
过往已追不得,无首猴指尖捻丝线,眼前景色叫血海覆盖,溺水般的窒息涌来,他已不觉这窒息难以忍受,反倒敞怀相迎,任由那血海将他拉入另一道幻境之中。
风中可闻黄沙漫天。
他不急着睁眼,那粗粝的风沙已是久违,尘土埋面,飞沙走石,将人喉头割破的干燥气息自鼻腔而入,叫人忍不住要咳起来。
罗生道毗邻九魔生死门,跨过去,便得见世间最大的荒漠,再掀洞天帐,则迈进九魔分属的鬼蜮之中。活人能进去,只出不来,死人也能进,只是再出来时必定面目全非。
经年此时,鬼蜮中的大魔作乱,每年能生杀数十万人。杀又生怨,怨召深渊,深渊再生煞,煞再生杀——以此往复,鬼蜮只多不少,人间仙门不过螳臂当车,此间动乱便是阴曹地府亦不能及。
人人念着修道成仙,只为飞升离世,脱离此间苦海动乱。
少有几人欲除魔卫道,也被人视作痴人说梦,不得助力,只得离家自立山门。
三宗由此而生。
“原是妄人生妄念。”无首猴长叹道,“可这世间最可怕不过妄人。”
未及不惑之年的不省君皱眉:“师祖有何见教?”
“没什么。”无首猴睁眼,自戈壁一望寮向下看。土石之上已放好了祭坛,阵已挖出,血尚未灌,一旁的祭品不少被绑了手足,嘴里团了棉麻,还在跪地连连磕头,挣扎着叫麻绳磨破了他皮肤。
而有些手脚自由,只抱膝而坐,神色不见半分惊惧,反倒是漠然地望向那生死门之处。
无首猴手腕一动,无形中放出的蛛丝如细密的罗网,追身而去,又紧紧缩紧,束缚在心脉之上。
他唇角带笑:此处方是最佳的观礼席。
第107章 曙光未见
“人间朝廷早已养不起狱中囚徒, 这些人里面被抓来充数的良家子不少,自愿来的也有许多。”无首猴手中不停,却在言语间环顾一周, 仙门世家来此观礼者人满为患,“若此事成了,便算天地间的大功德, 若不成, 就是一笔血债。”
“成与不成, 都是血债。”
风沙间响起一开扇的声响, 无首猴看去,是叶珉执扇,款款走来:“临渊宗胆色不小, 有时间我也去捞个长老当当。”
不省君行礼道:“见过肃铎真人。”
叶珉点他:“你们小宗主年纪虽小, 修为却了得,你究竟是如何教的?我家传筑今年都快十岁了,还磨磨蹭蹭不见筑基,快把我家娘子急死了。”
无首猴觑他:“你叶百青难道不急?”
“我急什么?”叶珉抬扇遮面, “叶家有的是钱,你临渊宗的地契都捏在我家手上, 日后那小子哪怕修为不精, 你们难道敢不收?”
他说着又看向下头那群人, 又扭回了头, 不忍直视道:“只怕你们临渊宗把这事儿办坏了, 日后在仙门里立足不成, 反倒要上我们长明宗讨饭吃。”
叶珉动作间露出了腕上的血痕, 那血痕五道, 入骨三分, 青红一片烂肉上虚浮着黑气。不省君只一眼便瞥见了这伤痕,他不通人事,直言直语:“肃铎真人怎的受了这样的伤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