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(202)
“那猴子的魇梦蛛网分过一半给我,本是想我承了他教众的噩梦,没曾想现下竟是能用上。”
李正德连魇梦蛛网是什么都还不算很清楚,伸着脖子问:“什么东西?怎么用?”
“待我顺着蛛丝入他梦中。”杨心问说着闭了眼,一副现在就要去会周公的模样,“在幻境里与他做个了断。”
那头的无首猴闻言竟也是偏头过来,那张碎花样的脸上千面交错,有些嘴角嗤笑,有些眉眼带煞。
陈安道爬起身来,抓着杨心问的手肘:“千面人是百年前的大魔,心智坚不可摧,你真当自己会有胜算?”
他终于露了怯,杨心问趁其不备,把人压进了怀里,叫他听自己的心音。
那心音有力而清晰,像在人耳边敲锣擂鼓,每一下都震得人潸然泪下。
“我赢不了。”杨心问说,“一次,十次,百次,哪怕在幻境中与他交手上千次,我恐怕也不是对手。”
“但是我不会死。”杨心问看着天边高远的云,“死不了是我此生最大的噩梦,只要他动用魇梦蛛网,便杀不死我。”
这法门已昭然若示。杨心问能在幻境中一剑捅进无首猴的心脏里破阵,那便说明幻境之中心魂能分胜负,既有胜负,却没有生死,只因他无首猴死灵成祟,他杨心问亦寻不到死门。
幻境之中,心魄愈坚者胜,胜者掌幻境虚相。
可幻境皆迷瘴。
陈安道半晌哑声道,“你还会回来吗?”
“迷瘴万相,你怕我不识路。”杨心问顿了顿,“我也怕,所以你要时时唤我名,我一定听得见的。”
他说着猛地一滚身,又将陈安道压在身下,威胁道:“梦中十载不过外界一瞬,你别不等我,急匆匆得便去祭那个狗屁三元醮。”
陈安道伸手摸他眼尾,那里有个血点,明晃晃得占着他师弟的脸,叫人看得生气:“你若迟迟不出来,我又有什么办法。”
“你不等我。”杨心问拉开了陈安道的衣领,那里的齿痕还在渗血,他就已经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,“那便是你没良心!”
陈安道闷哼一声,手上却也发了狠,硬是要把那血点给生擦掉,险些刮到杨心问的眼:“是你非要离我而去,究竟是谁没良心!”
杨心问咬出一道印子,听人控诉,便又不去舔血来喝,松口愤愤道,“我此行不只是为了捞那百人回来,更是要跟无首猴做个了断。他拿捏着我为心魄的秘密,又用魇梦蛛网拴着我,我不与他了断,如何能放心与你私奔?你连这都不等我,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!”
“你读书写字时要将我支放在对面,看一页书便要看我一眼,写一行字便要与我说一句话。”杨心问抓着他的手,又偏头在陈安道手腕上下嘴,“就寝时要将我放在你床上,亲我抱我,哄我爱我,不许与我分盖两床被子,不许与我用不一样的枕头。”
这世间最亲密的夫妻也不过如此,什么荒唐话杨心问竟都说得出来。陈安道想抬手堵住他的嘴,想敲他的脑袋叫他不要再胡说,可他一概不舍得。
他只舍得叫自己白白落进杨心问的眼里,观水听涛,离岸湿衣,沉舟浪里,万劫不复。
那血点擦不明白了。
“你要时时想我,时时唤我,我都感觉得到。”杨心问慢慢阖眼,自眼角渗出泪来,“不要去那什么三元醮,留我一人在里面,我怕一睁眼就看不到你了。”
陈安道伸出了手,他哪里也逃不开了,便只能将他的心爱揽进怀里。
“我等你。”
杨心问的两指已经在虚空中抓住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那根线。
他站起身来,却还要惶惶然地回头再说:“别骗我”
陈安道说:“我不骗你。”
得了这句应允,杨心问复正过头来,朝着无首猴走去。
日浮青苍之上,秋实山岗之后,可见人间街巷。
他一步步走近,虚空之中,那只有他和无首猴能看清的细密丝线已绕上了他的五指,像是只为他一人准备的天罗地网,一道明目张胆的杀身陷阱。
街巷以东,便见东川,东川绕山行路,载着东西两相的货物游人来往,船上画舫叠影,两岸玉阁瓦黛,一路商旅不绝,人声鼎沸。
杨心问站在了无首猴面前。
无首猴那张破碎的脸上,额角生出了一张口来:“何必如此?”
李正德见状又给他封上,可他的下巴却又长出一个来:“心魄本是半道魔物,为着庸常之人自寻死路,愚不可及。”
东川入海。
海又是何种模样,他还不曾见过。
“有人与我说,求仙问道当克己修身,慎独慎微。”杨心问盘坐在无首猴面前,托着一边腮,攥紧了手中丝,“此间深意我悟得还不够透彻。可见妖魔害人,我既立于人上,便没有无动于衷的道理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无首猴面露慈悲,“那人诓你呢。”
“诳便诓了!”杨心问大笑,“天地之间至少有一人杀我诓我恨我害我,我都能甘之如饴——妖物,你呢?”
蛛丝如蚕茧将他们嚢裹其中,那几百人如蚕蛹般悬挂在他们灵海的一角,他已抽身入幻境,在那片黑暗中阖眼复睁开。
“无人能骗我。”无首猴的声音自天际而来。
杨心问冷笑:“你生前不知自己为人,死后又无首千面,你百来岁间认不清自己是谁,便在我身上寻答案。”
千百魇梦如天倾倒来,杨心问自那血海与悲鸣中魂颤声动:“可我与你不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