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(213)
杨心问心下一愣,那声音好生耳熟。他站的位置面向邵长泽,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,而那又着实是再普通寻常不过的背影,唯有双手抱臂胸前的姿势有些非同寻常的倨傲。
“监、监正大人神机妙算!”邵长泽讷讷道,“我在那蕊合楼里,当真遇到了妖怪!”
“怎么瞧出来的?”
他没问是谁,而是问“怎么瞧出来的”。
“下官、下官带着钦天监配给的铜铃!那笙离一出来,铜铃便一阵狂响,若不是我跑得快,眼下可能命都不保了呀!”
那男子连杯茶也没给人上,闻言道:“你官比我大,不该自称下官。”
虽然说着“你官比我大”,但那语气俨然像在说,“你这蠢驴怎么敢比我官大”。
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杨心问的心头。
邵长泽茫然地抬起头,嗫喏几声:“是……是,下、下官——不是,我——”
“你可以自称在下。”男子自认体贴地提点一二,接着又顿了顿,奇道,“钦天监的铜铃只配给三品及以上的官员,你带着铜铃去逛青楼?”
此人想一出是一出,叫人分不出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,还是当真想法这般跳跃。
“自然是收在袖中去的!”邵长泽忙道,“监正大人,此事非同小可,这起凶杀案必然和那蕊合楼有关,还请钦天监即刻派人去抄了那鬼楼!”
钦天监抄楼?
钦天监是干这事儿的机构吗?
杨心问眉头紧锁,辨不明多少为真多少为假。若是假的,未免太浮夸,若是真的,未免太离奇,他不过离了尘世三年,至少有三品的大员在一个监正面前自称“下官”,钦天监一个观星改历的地方要负责降妖除魔。
他手握梁州以南的魇梦蛛网,并非对世事一无所知。他知道自天座莲枯萎之后,妖魔愈多,仙门耳目不足,司仙台重组,仿着东阳府陈家的样式建起了寮所来.
京城在梁州以北,他知道的不多,只晓得人间朝廷亦有些动作,可战乱不平,国库空虚,能做的也十分有限,能请来几个涛涌境的仙师坐镇京城也就差不多了,怎么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?
却听那监正慢道:“不急。”
邵长泽慌张道:“如何不急!那具男尸死状惨烈,又是被人抛尸街头的,京城已是人心惶惶!”
他说得有些激动,于是那监正冷哼一声道:“邵大人这是在命令我?”
邵长泽面色一僵,忙拱手连道“不敢”。
“还不到动手的时候。”监正说,“不要操之过急。”
他说的轻松自在,似是饭后闲聊,邵长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可又不敢催,只能小心翼翼道:“那……那何时动手,方为上策?”
“明天。”
邵长泽一喜:“这么快!”
“明天我的朋友便要到京了。”监正不急不慢地补上下半句,“等他到了,我问问他。”
邵长泽:“……”
邵长泽:“……按律,钦天监行事不可外泄。”
监正摇头晃脑一番:“按律,官员也不能去青楼。”
“可在下是为了查证啊!”
“我也是为了办事才要问我朋友。”
“可——”
“行了。”监正打断道,“我知道死者与你乃是旧识,叫——季右知还是季左知来着……你急躁些也是情有可原,但钦天监办事,还容不得你一个六部的官员置喙。”
一个七品官让三品闭嘴,杨心问听得头晕脑胀的,且那监正给他的感觉愈发熟悉,尤其是那副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的模样,让他那颗打磨成顽石的心蹿上了一股无名火来。
邵长泽闻听此言,眸色渐深,还似有些恍惚。
“监正查案一月有余。”他顿了顿,嗓音喑哑,“竟还不曾记下死者的姓名吗?”
“记得,只是没记清。”那监正丝毫不以为耻,兀自道,“已过了宵禁的时候,可我宅子不留人过夜。我点块夜行令给你,慢走不送。”
他说着自柜里抽出一张小木条来,木条的四周都刻着极其繁复的图案,一打眼过去,杨心问也没能瞧清具体是什么。邵长泽双手接了过去,捂在了手心,半晌才站起身来道别。
监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,连起身送客的意思都没有。
杨心问翻上了屋顶。见那邵长泽自己进了侧屋唤车夫牵马,随即朝着后门走去。杨心问追上,又自后院经过——方才那陈安道的幻境自然是早就散了,他垂眼看那洁白无垢的雪地,自屋上一跃而过,如飞鸟般轻盈且迅速地落在了院墙上。
待那二人上了马车,杨心问又轻踏上车顶,随着马车一齐离开。
刚出巷口,又行了一条长道,方到了主街。宵禁的时间,路上没什么人,只偶有几个身着青袍,手执灯笼,头戴黑纱斗笠,腰佩铜锣的人走过。
见了马车,一人便走了过来,马车也自主地停下,车夫回头说了句“是提灯士”,邵长泽忙掀了帘探出身来。
杨心问身上贴着匿身符,这些人瞧不见他。
车夫报了姓名,邵长泽复拿出了那根木条给那人看。
那瞧着跟更夫没什么两样的人略略行了个礼,将木条拿在手上探看,随即他腰上的铜锣便亮了起来,上面“天地明察”四个大字金光乍现,他点点头,将木条还了回去。
“近来京中妖邪作祟,大人虽有夜行令,还是少在外面逗留的好。”那“天地明察”让出了道,虽然脸被斗笠上的黑纱遮住,但想来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,“大人请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