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(380)
我想他没有说谎,叶珉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,他将那两人放在心上,只是把自己放得更高。只要威胁不到他,他是愿意俯身对他们照顾一二的。
在那个时候,我或许已经做出了决定。但我没有说出口,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。
我没有问陈安道同样的问题,因为那没有意义。他跟叶珉和杨心问都不一样,他从上山之时便是雾淩峰实际上的大家长,当他要杀谁的时候,便不容他人置喙,谁劝都不好使,至少我和姚垣慕不行,可能杨心问一边色诱一边吹吹枕头风能吹进去一点,但也不过一点,他这人本质上挺专横的。
浓重的魔气和血腥气儿冲得我眼晕,我踏进陈安道那封阵之中,抬眼看去,便见这俨然一副屠宰场的模样。叶珉躺在地上不知生死,盛瞰趴在另一边一动不动,陈安道躺在不成人形的杨心问的腿上傻笑,最恐怖的是杨心问都这样了竟也能跟着傻笑。
我眯了眯眼,灵力自然而然地往我眼中聚集,我不会什么心法,但想看到虚相也就是眯眯眼的事。那古怪的泥巴正在生扯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元神,他的两手拿着灵针,绣花儿样的绣出一根取代元神的灵路,牵引着二人的心魄交换。
我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,却不知道事情怎么成这样了。我看向在一旁站着不动的姚垣慕,半晌道:“陈安道不是叫你适时敲晕杨心问吗?”
姚垣慕仍旧歪着头,两眼直直地盯着角落,好像灵阵被人抹掉了的傀儡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开口,倒是难得不结巴,“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。”
停了停,他用我听过的最平静的语气道:“我有点害怕。”
血腥味在弥散,我走到了叶珉身边,给他灌了点灵力护住心脉,随即颓然坐地,抓了抓自己的头发,绝望道:“我也害怕。”
“对我来说,换了个骨血跟换了个人没什么区别,我左右就当自己死了。”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,把脸闷在双臂间道,“这事儿一过,我们就是千古罪人,我是死了干净,可我不能替你决定,你自己选吧。”
“无论你怎么选,你都没错。”我叹气道,“我也没错。”
时间在这水下好像静止了。
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海水,而是羊水。这里是百鬼蛊的中心,鬼母的肚子,不是具体的人或兽类的肚子,而是所谓深渊的间隙。是战时被丢进海中的许多婴儿所成,婴儿的亡魂希望自己被重新生下来,于是便召来深渊,这片海域便成了“鬼母”,后来被盛家带走了,做成了他们的百鬼蛊。
或许因为我除了三相之外的部分本质是深渊,我很喜欢这里,这片布满血腥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心。
“我只是有点害怕。”姚垣慕的声音自暗处传来,“可我早就已经想好了。”
他是真的想好了,他甚至声音都没有打颤,随即便慢慢走过来,抬手敲晕了勉强在喘气的杨心问。
他不像我,我其实内心偷偷阿弥陀佛,有点希望他反悔。可师父不能在徒弟面前认怂,我也只能自温暖的羊水里站起身,走了过来,刚想给杨心问输点灵力,就发现这人浑身上下的皮肉顷刻间复原,竟然比我动手还快,我只能转而去点了点陈安道的眉心。
陈安道幽幽转醒,不傻笑了。我觉得我会怀念他刚刚那样子的,我头回见他那么傻,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,多半是跟杨心问有关的。
唉,之后有他哭的,我都能想象到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会怎么跪地痛哭了。
他抱着他的小情儿安静了许久。我眼都不知道往哪儿放,和姚垣慕这个能欣慰地盯着看的神人不一样。
我以为他还得磨蹭一会儿,毕竟是生离死别,甚至有可能要我们避开他们俩来点刺激的——虽然对眼下这半死不活的杨心问做点什么显得有些畜生。
可陈安道到底什么也没做,连亲都没有多亲一下,仿佛这个拥抱都是他偷来的,再多的便不许了,然后把他的定情信物(他单方面决定的)给杨心问绑上,站起了身来。
“师父。”他抬眼看我,叫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。
人小鬼大的像个小老头,比姚老头还像个小老头,他叫我师父,我便应了。
我或许是天下第一剑修,我或许是李稜的弟弟,我或许是盛衢的蛊种,我或许是深渊,我或许是千古罪人,我或许什么都不是。
但我想我有那么仅此一个不会被死亡夺走的身份。
我是他们的师父。
第206章 永夜
“嘻嘻。”
“嘻嘻。”
纷来沓至的嬉笑声格外恼人, 杨心问猛地睁开双眼,自一片空白里看向无首猴。
无首猴被蛛丝悬吊着,四肢被蛛丝勒地支离破碎, 有如一个被扯断了的提线傀儡倒吊在虚空之中,可哪怕这样也能不住地捧腹大笑,四肢扭曲的疼痛不过是笑料的一部分, 他好像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。
他笑得越忘我, 听起来便越像猴子在长啸。
“太可笑了, 太可笑了, 我都没想到事情能变成现在这样!哈哈哈哈哈哈!你们可真有意思,你们可太有意思了!”
杨心问根本没工夫看他,他两眼间交替不断闪烁着虚实之境, 元神被人扯了那么一通还没全然复原, 头晕得他直作呕。
可他哪里有时间去作呕,隐约间他好像看见自己躺在轻居观的床上,窗前挂着一盆吊兰,和他捏给村民的那盆很像……不, 不对,那好像就是他捏的那盆……
忽明忽暗的视野里, 光好像太亮了, 阴影又太黑了, 杨心问站不起来, 只能慢慢地爬动着, 却是手下一空, 头朝下地从床上滚落下来, 撞落了床边小柜上的瓷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