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渊问道(418)
那恶鬼跳动着,挥舞着,以不可思议的灵动和轻盈跳着那首舞曲,直到舞曲渐歇,相和的人声也再听不见了。
他抬起头,站在一片尸体中,闭着眼扬起头来,像是在感受山间新雨的余韵。
须臾睁开眼,屋檐滴落的血水在朦胧的视野里若隐若现。
姚不闻松开了手,因鲜血的滋养而格外葱郁的春时柳落进血海之中。季闲和关华悦先他一步自刎,他手中无剑,便自季闲的手中借来一把。
剑刃倒映着他的面容,与那恶鬼原来是一模一样的。
新亡的尸首在迅速腐朽,魂魄和骨血一同在地面的血阵上消散,远处的香就快燃尽,那乱舞的身影也已如烧尽的纸屑般随风飘散。
姚不闻缓缓开口,长剑绕上了他自己的脖颈:“我等屠戮门下弟子千人,所幸这便能以死谢罪,不至来日午夜梦回,日日担惊受怕,愧汗无地。”
“不似你寿与天齐,千秋万代。”
他哼笑了一声,背对着杨心问,挥出了这一剑。
“且受着吧,贱民。”
姚不闻挥剑的血溅到了杨心问脸上,这个角度和距离想溅上其实不容易,想来姚不闻是故意的。
杨心问没有抬手去擦,血液溅到了眼皮上,他也只是闭上了那只眼,由着血水流下。
自眼睛,到脸颊,从下颌落下,尚未完全落地,便已风化褪色,如老旧的纸张那样粉碎,随血阵上吹起的罡风朝着天际而去。
晴阳如同被人捅了一刀,裂开了一个细小的缝隙。而那缝隙越来越大,越来越深,终于反吞了巨日,用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就了整个天幕。
天穹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,杨心问看见了那天幕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。
恐惧,惊慌,仿佛要窒息的胆怯,第一次见到深渊之时的那些异样的感觉没有再度出现,相反,杨心问感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惬意,宛若孩童回到母亲的羊水,万物回归到海洋之中的舒适,一切好像本应如此,没有人应当诞生,也不该有走兽背叛海洋走上陆地。
所有的错误在此刻纠正。
杨心问朝着天幕伸出了手,那黑镜中的自己也同样伸出了手。
那个“杨心问”回应了他。
所有的浓雾凝聚成了一个实体,自天空一跃而下。
他和自己十指相扣。
他和深渊额头相触。
他即祂。
收束的苍穹落下了真正的瓢盆大雨,那企图洗净世间所有罪恶的透明的雨滴涤荡着人间,自鬼蜮里,穿过湘平,横跨京城,蹚过平罡城,落在临渊宗的山头,打湿旧庙的屋顶。
持刀的魔修一怔,紧紧地环抱着自己,仿佛自己的一部份被无形的手给抽走;魔兽群潮忽而着天际长啸,随即转身朝着同一处奔去,而那飞奔的身影也逐渐消散;魇镇锵然落地,躲藏在各处的人们只看见一把破旧的刀镗;厉鬼如云烟飘散,血红的长甲在惊惧的孩子面前消失;不知疲倦更无论生死的走肉跌倒在地,压在了他们追击的活人身上,再无生息。
腐朽的草木死去,遗骸沉入泥底,滋养新生的枝桠。
杨心问抬手,拭去了他眼皮上就快凝固的血液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的脚下是仅剩的死亡,是黎明前最后的杀伐,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答案,但这是他做出的选择。
他朝着鬼蜮深处踏去。
“深渊本就无从遗忘。”
//
清元元年,杨心问戮杀千余修士已成三元醮,邪功大成,遁入鬼蜮深处不出,三宗名存实亡。
清元二年春,五家合会再开,因属地划分不均,季家与姚家开战,属地内伤亡逾千。
清元二年冬,仙门加增“敬税”,百姓对现下世间无妖魔,却要供养仙门中人的现状极为不满,闻家属地的农民以“世无魔,仙何禄”为旗号,掀起叛乱,在汶水一代被镇压,伤亡逾万。
清元三年春,大魔杨心问出山,取闻家家主项上人头,强占了闻家所有属地,五家七十二门如临大敌,暂息战火,急召合会,共商讨魔大计。
二月,千吊谷。
“我操!那什么玩意儿!”陈勉一开口,惊呼声便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,空谷传响,仿佛同时有千百个人在此起彼伏地说话。
陈勤忙小声呵斥道:“你少在上官家的地盘给家主丢人!”
上官家的主家坐于千吊谷之上,万丈悬崖之巅。数十个木制吊脚楼相接,与树丛仿佛生在一处,分不出那些屋子是树洞,还是那些树木才是装点。
树干上挂满了彩线和他们未完工的傀儡,虽大多是木质,但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也不见霉斑,只是远看着实瘆人。
陈勉定睛细看,才发现那些是傀儡,仍是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膛。
“这地方真能住人?”陈勉不禁嘟囔道,“各家主晚上住这儿,真不知道起夜时该是个什么场面。家主,您最近也爱捣鼓傀儡,咱陈家也要成这样吗?”
先他们一步的陈安道略一顿足,没转过头来,只轻声道:“不会。”
陈勤的太阳穴突突地疼:“陈勉你这嘴有没有的停,这都要到了,叫上官家的人听了算什么事儿?”
那“自挂林”的小径边上,果然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人。他们走近,还未开口,陈勉便瞅到了那俩丫鬟口周和关节处的木球,当即倒吸一口冷气,后退了三步。
那俩“丫鬟”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地面,脸却心转过来了,连接着托盘的手臂举了起来,朝向陈安道,缓缓开口:“有帖,客。无帖,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