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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渊问道(87)

作者: 黄金乡 阅读记录

彦页冷哼一声,没接茬。

二人没有什么能道别的话,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。遭逢大难,他们自知宗门已然千疮百孔,再无可信之人,遂朝南出城。

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尽头,彦页才转身离开。

“你说,镇上还有多少活人?”叶承楣四肢都还麻软着,难以自行站立,却又不敢将浑身的力气都压在身受重伤的为生身上,于是走得格外踉跄,“那些流民也不知躲没躲过去。”

为生摇了摇头:“南面的应该还好,但东北面的……应该不剩什么了。”

行路苍茫,眼望青山,那青山苍苍,曾是他们以为的故乡。

“此去绵安,路上未必安全。”为生开口道,“听彦页所言,就连你我下山——都并非偶然,宗中推手若知事与愿违,保不齐会派来截杀你我。”

“推手?”叶承楣寒声道,“能让你我突破禁制下山的,不是只有那一个人吗!”

这声怆然凄楚,比寒冬的朝露还要凉上几分。

东方隐隐能见些微红光,星月尚未全然隐没,在那红白一线上暧昧不明地挂着。清凉的夏风吹散了云霞,而他们身前的小道上,也像是被风吹散了阴霾,得见几个靠坐在路边的村民。

四五个流民靠坐在门边,似是在此处乘凉纳风。听见了动静,纷纷睁开了眼,拿着手里的盆便要上来乞讨,可又瞧见他二人这般狼狈的模样,似是有些犹豫。

叶承楣压了压心绪,无论真相如何,都还不到他能肆意发泄的时候。此去绵安多艰,他万不能再轻举妄动,连累为生同他一起遭难。

“这一片倒还算安全。”

他有意转移话题,不让自己被心头的阴翳笼罩。

瞧着这些虽然过得半死不活,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流民,叶承楣还是缓缓地品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。

“待回了绵安,我们把事情都告诉我哥。”哪怕在这种情况下,叶承楣还是示意为生从他兜里拿点东西,送给这些流民。

“嫂子那时候应该也出了月子了,也不知道是小子还是丫头。”

为生看了一圈,摸出了些银两,连着那已经彻底碎裂的芠冠,放到了面前的几只碗里。

“我们这样回去,怕不是要把你嫂子给吓着。”

“唉,也是,怕不是孩子的满月宴都办不好,这么大的事——”

滴答。

叶承楣浑身泛麻,所以当那锐器捅进他身体里时,他甚至并未立刻发现。

他是瞧见了从为生胸膛里穿出的那红刃时,才从一时间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扒拉出一丝神志,一丝清明。

“为——”

他被人自身后猛地推倒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手脚上绑上了麻绳,嘴巴被人以布条塞死,而为生也与他一般,顷刻间便被制住,死死地压在了地上。

“嘿,说是修士,结果也不过如此嘛。”

“诶,价钱到位就行了,比寻常人贵上好几倍呢。”

其中一个流民扯下了头巾,露出了他的独眼。

“大哥,咱们可得快点,这一刀我是照着心窝子里捅的,麻瘸子说了要在他活着的时候带到客栈里,他们得趁着热再扔进井里,咱们可得快点!”

另一个长髯大汉闻言怒道:“你他妈知道那客栈有多远吗!谁叫你往那儿扎的!”

心窝子?

心窝子又是哪里?

我的?还是为生的?

叶承楣浑身冰冷,唯独胸口涌出的鲜血烫得他发抖。

不要紧,剑身没事,只要剑身不断,为生就不会死。

“两位老板啊……”其他几个流民围了上来,“这说好的银子……”

“难道我们还会赖了你们的账?记住,此事可得烂在肚子里!”

“是是是,我们——”

话音戛然而止,两个大汉同时抽了刀,捅死了面前几个流民。

那捧碗的小姑娘见状转身就跑,也不过多跑了几步,便被长髯大汉自身后砍了脑袋。

叶承楣抬不起头,他只能看见跌落在自己面前的脑袋。

日出东方,破晓的黎明与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他面前交叠,万丈光芒普照着大地,那小姑娘的头就映在那光圈之中,宛如佛陀在世,法相庄严。

可这世间约莫是没有佛陀,亦没有神明的。

他们傻人有傻福,不曾死在魇镇手下,亦不曾死在至邪之物手下。他们自以为已经千帆过尽,是历尽磨难的过来人,可不过几个凡人,一柄长刀,便能眨眼间要了他们的命。

“大哥,他这柄剑瞧着不错,咱们要不要留着?”

“少他妈扯淡,这种世家公子的剑都是有剑铭的,道上都没人敢收,一会儿一起扔到客栈让麻瘸子处理,别给我惹事儿!”

“……好吧,我再瞧瞧这剑柄上的珠宝扣不扣得下来。”

你们怎么敢碰那柄剑?

你们怎配碰那柄剑?

为生是三百年前名匠所成的神兵利器,是我叶家世代温养出的灵物。

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
叶承楣的眼前一片昏暗,他看不到为生,也听不见为生的声音。他被扛着走,连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,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生是死。

为何世事会这般荒唐?

为何人心会这般诡谲?

这些事怎能就这样沉入黑暗,怎能平白合棺定论?

死了那样多的人啊。

我怎能就这样合眼安息?

他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之中。瞧不见自己的前尘,亦看不见自己的未来。

黑暗中唯有一丝声音叫他无处可去的魂魄感到熟悉,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悲戚、焦躁、愤怒、痛苦,却是此方天地最后能叫他安宁的童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