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艺术家(46)
李寒露长这么大,吃遍各洲海鲜,却在这一刻才发现,她怕鱼。
她怕滑溜溜、鳍如钢刃的鱼,更怕看它们在生命尽头用尽全力试图多活一秒。
毛绒拖鞋吸了水变得很重。李寒露一趟一趟地跑,脚底沉得像是绑了沙袋。热带鱼娇气,浴缸里的鱼多半已经翻白,余下的也萎靡不振,游得歪歪斜斜。李寒露很累,又怕,手上好几道口子疼得要命,却不敢停下。李寒露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,地板上的鱼就像永远不会减少,她是抓鱼的西西弗斯,被永生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。
等到浴缸蓄满了水,地板上的鱼也终于失去生命力,不再跳得那么欢腾,李寒露轻易就能将它们全部捉起。割破的塑料袋扔了一地,浴缸的水面上漂着一层死鱼。
李寒露坐在玄关,全身几乎湿透,手里捏着一块碎玻璃,梦游似的将它在手腕上悬空比划两下。
李寒露在分镜中画过许多死法,堪称自杀专家。在李寒露的想像中,割腕要么在铺了白色床具的床上,要么在铺了玫瑰花瓣的浴缸,可现在床具不是白色,浴缸又被死鱼占了,就连她写的剧本也不需要她来导演,李寒露觉得自己多余。
时钟指针旋转,阳光角度变换。窗外暮色四合,碎玻璃与水反射微光,李寒露努力看着那水银一样的光,好像可以从中看到月亮。
门锁突然响了一声,大门打开,随后灯光骤亮,门外的人近乎震惊地唤她一声,“露露。”
李寒露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尹泽川的声音了,久到好像又过了一个八年。
水流渗出大门,流进走廊,被物业发现了。物业下午来敲过门,李寒露没理,物业只好联系业主,这才辗转惊动尹泽川。
尹泽川顾不得满室狼藉,踩着水走进屋中,停在李寒露身旁,俯身就要夺她手里的玻璃,“你拿着这个干什么?”
李寒露不让他抢,眼神始终垂在月光反射的那点光亮里,声音很小,喃喃如同梦话,“……不是我弄坏的。鱼缸裂了,鱼都死了。”
这是尹泽川送给她的礼物,她可以丢弃可以砸碎,这都是她的自由,但偏偏生态缸自己碎裂了。
像极了预示着这段关系的破碎与消亡。
尹泽川不再纵容李寒露,钳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,“别在水里坐着,你全身都湿了。”
李寒露奋力挣脱却挣不开,只觉尹泽川如今的所作所为像极了在同情一个疯子。李寒露不愿与他共处一室,甚至不愿抬头看他一眼,“你别碰我。”
碎玻璃一晃一晃地扎眼。尹泽川看得心惊肉跳,劈手抢夺,“别拿着这东西。给我。”
“我说了你别碰我!”
推拒躲闪之间,碎玻璃忽然在尹泽川手上重重划出一道口子。一切发生太快,却又好像拉得很长的慢镜头,李寒露仿佛能感受出手中凶器切割丰厚而柔韧的□□,下一秒血立刻从伤口涌出来,怔忡间李寒露终于忘记挣扎,碎玻璃咣啷落到地上。
伤口既深且长,如同撕扯开了包裹骨骼的肌肉。尹泽川却并未在意自己正在流血,伸手慢慢靠近李寒露,直到指尖触到肩膀,然后整个手掌覆盖肩头。
尹泽川像是怕惊扰她,轻声唤她,“露露。”
如同一桶冰块兜头淋下。李寒露猛然回神,六神无主,呆怔半晌,突然转身扎进衣帽间,“我送你去医院。”
拿外衣,拿车钥匙,李寒露当机立断要拽走尹泽川,却反被对方攥住手腕,“你身上还湿着,你就要这么出去?”
李寒露如在梦游,答得敷衍又匆忙,“我没事。”
尹泽川将那截细瘦手腕攥得更紧了些,“一身睡衣,还湿成这样,拖鞋也湿了,你要怎么出去?”
“你烦不烦啊!”李寒露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将尹泽川甩开,呼吸急促,发丝凌乱,发泄情绪般冲对方劈头大吼,“说了让你去医院你听不懂话吗!”
尹泽川静静看她,忽然上前两步,将李寒露狠狠按进怀里,以身躯压制对方所有挣扎,轻轻抚摸她的一头乱发,在她耳边小声安慰,“我没事的。别怕,别怕。”
睡衣弄湿了尹泽川的昂贵西装。李寒露肩膀一颤,顷刻失去挣扎的力气。
去医院李寒露开车,尹泽川坐副驾驶座。李寒露掩藏很好,尹泽川并没发现她手上的伤,衣服也换过了,再看不出刚刚歇斯底里的模样。
那道伤口果然割得不轻,尹泽川右手拇指肌腱断了将近一半。李寒露在病房等他出手术室,抱膝坐在窗下,倚靠窗帘,观赏窗外寂静黑夜。夜色像是烧得很慢的蜡烛,直到李寒露觉得这蜡烛都快燃尽了,尹泽川才走进病房,手上打着夹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