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刻,陆齐铭伸手把检查报告接过来,耐心轻声地对她说:“两个孩子有点贫血和营养不良,除此之外,没有器质性的大问题。”
钱多多认真听着,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关键词,眉心轻皱:“你专门提了器质性问题。意思是说,塔米和莱拉有心理病?”
陆齐铭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,而后,略颔首,“主要是塔米。”
众所周知,心理疏导一直是难民救援任务中的重要环节。
就在今天白天,医疗队的专业心理师,对两个孩子进行了一场姗姗来迟的面诊。
陆齐铭告诉钱多多,最初与心理医生接触的时候,塔米表现得十分排斥,可以说是极度不愿配合。
还是心理医生费了好一番功夫,才让小少年的情绪稳定下来,进入诊疗环节。
面诊评估结束后,心理师反馈给陆齐铭一个很残酷的真相:这个九岁男孩的的内心世界,已经是一片灰色废墟。
塔米不喜欢阳光。他说,炫目刺眼的日光,像大兵投过来的闪光弹。
塔米也不喜欢白天。原因是在惨白混着沙砾的白昼时段,大兵们总能毫不费劲地找到躲在废墟里的幸存者,然后,予以精准的机枪扫射。
塔米的外祖父、塔米一位叫吉卡的邻居叔叔,还有好几个跟塔米年龄相近的小伙伴……都是以那样的方式,在塔米眼前死去。
同时,塔米也非常害怕人群、厌恶人群。
因为大量人体聚集在一起的画面,总是让塔米想起,以前他家附近的那个“人坑“。
人坑是后来才被大家取的名字。事实上,那个地方曾经只是一个小工地,经常有挖掘机和吊车施工作业,当当作响。听说是马里达尔的富商想搞投资,准备修成一个小商场。
开战以后,大家充满希望的日子到了头,工地也停工了。
阿卡什加索每天都有大量人死去。
随便一颗炮弹砸下来,就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、断臂残肢。
渐渐的,没有人再去处理那些堆积成山的尸体。
大兵们索性开着挖掘机,铲子一起一落,将那些尸体都堆到了废弃工地。
军人、平民,老人、小孩,男性、女性。
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,打地基留下的大坑,几乎要被各种人填满。
所以它有了“人坑”这个新名字……
沙海的风声中,男人垂着眸,一句一句,平静而低缓。
小少年塔米那片只剩废墟的内心世界,便随之一幕一幕、一帧一帧,展现在钱多多的眼前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所剩无几的白昼彻底被暗夜吞噬,只留下枯萎绝望、死寂萧条的黑。
陆齐铭最后一个字音落地,宿舍内便彻底静下来。
年轻姑娘看着窗外的夜色,始终没有作声。
背对的角度,陆齐铭看不见女孩脸上的表情,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什么。
好半晌。
“库纳法。”女孩忽然低声开口,嗓音很轻,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。
陆齐铭微怔:“你说什么?”
“那天塔米说的库纳法。”钱多多说话的同时,脸转向他,若有所思,“是什么东西?”
陆齐铭回答:“是阿卡什加索当地的一种甜品。”
“你知道做法吗?”她问。
陆齐铭:“只知道要用哪些原料。具体做法,不清楚。”
钱多多眼帘低垂下去,沉吟几秒后,道:“这个好解决,现在网络发达,一查就知道。”
陆齐铭看着她,隐约猜到什么:“你想给那个孩子,做他家乡的甜食?”
“嗯。”
钱多多应完,抬眼迎视他,眸光竟亮得像一片缀满星光的湖面,“这是我的长处。只要知道做法,我相信自己可以完美复刻。”
听见这话,陆齐铭嘴角很轻地勾起一道弧,语气温和地道:“对你来说,这当然不是难题。”
“今晚我先在网上搜一下,然后去购买原材料。”钱多多计划着,已然在心中做出一个决定,“未来一段时间,我要借用你们的餐厅厨房。”
陆齐铭感到一丝困惑:“除了库纳法,你还想做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姑娘摇摇头,笑着回望他,“只是潜意识里觉得,我还想做更多,也还能做更多。”
糖果和甜食,是全世界每一个小朋友都喜欢的。
经历过战争重创的孩子们,已经那么那么苦。
他们的生活、他们的生命,比任何人都需要多一点甜。
无论是味蕾、身体上,还是精神、灵魂上。
也是在这短暂的几秒时间里,钱多多鬼使神差般,想起了赵静希给她发过的那段文字。
【这个世界有很多面。生活的圈子太小,容易一叶障目,也许未来某一天,我们能见到更多,从而思考到更多,收获更多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