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个人,是类似慈善家的角色吗?”项翎猜到了他的经历,“很多人都很尊敬他?”
“嗯。”平安靠在项翎的怀中,应了一声,而后半天都没说话。
好一会儿过后,他才低低地开口:“说来古怪,在那些备受折磨的过往里,我竟一直很在意一件莫名其妙的事。
“我在意……那个人,很受爱戴。
“在所有人的眼中,他都备受尊敬。在他们看来,他公正贤明,政绩斐然。所有人都敬他,爱他,唯有我恨他。
“我甚至希望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——暴虐的人,如是,至少有人能理解我们的苦难。
“可他不是。所以,没有人会在意受难的卑贱之人。那些彼时贯穿了我整个人生的,山一般沉重的苦难与日日鲜血淋漓的日子,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他无伤大雅的小小乐趣。
“他们只在意他的英明,一门心思地敬他爱他,将他视为伟岸之人。
“那么……我的痛苦,我兄长的痛苦,我们在
泥潭之中的苦苦挣扎,究竟算得上什么呢?”
“我在乎。”项翎很认真地回答他,“我在乎你的痛苦。”
平安望着她的眼睛。
片刻之后,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。
“嗯。”他低低地应道,“我知道。”
他低低地,一字一顿:“你是最好的。”
“可你说的话,我有很不认同的地方。”项翎看着他,“你说,‘命途卑贱之人,死了是好事,是解脱’。我可不这样觉得。”
项翎道:“生活有再多苦难的人,其生命也是很宝贵的。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非常非常宝贵。哪怕有一时的苦难,只要活着,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未来。你说自己命途卑贱,可是现在,你逃了出来,得到了自由。春兰和夏竹也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,但他们如今也苦尽甘来,相互扶持,享受自己的生命。”
项翎很认真地纠正他的想法:“生命是世界的恩赐。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非常,非常重要。”
在一些人看来,项翎说的是某种十分政治正确,甚至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以至于略显虚浮或是偏执的大道理,但她本人是诚心诚意地,发自内心地这样觉得的。
不知为何,听到春兰与夏竹的名字,平安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嘴唇。
“是……”半晌,他开口,“也许,是我错了。”
“不是你的错。”项翎道,“是伤害你的人的错,是他让你不得不有这样悲观的想法。——说起来,那个人是谁?你去报官了吗?”尽管文明CA259的社会体系相对原始,对低阶层个体人身安全与生命尊严的维护都很有限,项翎还是试探着问道。
平安顿了一顿。
“没必要。”他静静地答道,“他已经死了。”
那是项翎第一次从平安的眼中看出如此明显的轻蔑与快意。
就好像踏过了无比险峻的高山,自山巅回首,过往叫他摔得遍体鳞伤的险峻已然被他踩在了脚下。
“是嘛。”项翎点点头,“那可真是太好了。”个体生命的宝贵,是建立在该个体不会肆意戕害其他生命的基础之上的。
平安些微一怔,抬眼看她,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。
回过神来,他只觉胸口仿佛流过一汪清泉,浑身都随着这话而熨帖了起来。
而下一刻,这种仿佛被泉水抚过的平静就骤然之间被悉数打破!
“你说,你晚上睡觉,要有人在旁边呼吸才能感到安心。”项翎道,“那今晚,我在你房中睡吧。” !!!
……
一直到天色落黑,身侧持续地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,平安仍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。
这呼吸总能令他内心平静,如今却令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。
平安抬眼,看着睡在一张简易小床之上的项翎。她呼吸平缓,距离他仅有两步之遥,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她呼吸时胸口些微的起伏。
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过酒的益处。
一直以来,他对酒都是避如蛇蝎的。因为他酒后无法自持,杯酒入喉,就会将平日不会说出口的话尽数吐出,将自己真实的感受悉数直言。在危机四伏的过去,这无疑是将自己的软肋肆意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。
可如今,酒后的直言却骤然之间为他带来了一切。
一吸,一呼。
一浅,一深。
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。
只可惜,平安从来都不是善于自欺欺人的人。他又比谁都知道,一切绝不是真的没有改变。
“睡不着吗?”项翎听到了他的动静,出声问他。
平安沉默了一下。
他决定问一个问题。
“白日里,你曾说过许多……人命之可贵的话。”平安开口,“那么,假若……你决意要杀死一个人,会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