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和她并没有很熟,她没理由忽然产生这样大的情绪波动。
不过一转眼的工夫,春兰就端了碗热腾腾的粥来,拌了粗制的红糖,碾了两个熟鸡蛋进去,风风火火地放到项翎面前:“快吃些东西。”项翎注意到,她未拢紧的领口与伸出的手腕上都露着许多未愈的伤痕。
她在厂狱之中确实是吃过了很多的苦头。
还好她将他们带了出来,至少她曾从那里带出过人来。
忆柳已然将项翎扶到了大堂的座椅上,伸手拿过了粥,一勺勺喂给项翎吃。
春兰蹙着一双秀眉,看着项翎憔悴异常的脸色,又去柜台拿了件厚衣,牵起项翎的手腕就给她穿上,边穿边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
项翎没有应话,倒是忆柳抽空,细声细气地回了春兰一句:“明日再与姐姐细说吧。”说完,他继续轻言细语地哄着项翎喝粥,一双大眼永远含着薄雾,秀白的小手一会儿擦擦这儿,一会儿摸摸那儿,水一样的身段就差没粘到项翎身上去了。
春兰平素最见不得他这一身矫揉造作的模样,这会儿却没说什么,只抿着嘴,不住地瞅着项翎青白的脸色,以及始终并不聚焦的眼眸。
她不知道项翎这是怎么了,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好。她原地站了一会儿,不知道该做什么,只好伸出手,徒劳地将项翎身上的厚衣又裹紧了几分。
吃过了东西,忆柳便又自然地握着项翎的手腕,随春兰的指引上了楼,进了小小的客栈中最好的一个房间。
睡眠是项翎所属种族的生物个体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。该生理需求占据种族一个活动周期足足三分之一的时间,却在漫漫进化长路中保留至今,其对个体的重要性可见一斑。
在星际时代,有各种药剂或仪器能够代替睡眠时的脑脊液冲洗,以通过技术手段降低或替代睡眠时间。但在低级文明CA259中,项翎维持生存的唯一方式,就是遵从自己的生理需求,维持最基本的睡眠。
项翎清晰地知道这一点。
可她无法入睡。
她的大脑每一刻都是那样的清醒。
大多数时候,她都觉得,自己是在思考怎样达成工作目标,诛杀目标个体1139。
可是回过神来的时候,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,她显然没有那样长期地考虑同一个问题。
这样一来,她也说不准自己是在想什么。也许什么都在想,也许什么都不在想。
她只是无法停下。
她的大脑犹如一艘减速引擎彻底损毁的光速飞船,在全无阻力的真空之中极速飞驰,无法做出一丁点有效的行驶控制。
她睁着眼睛,望着头顶的房梁,忽然被唤回了神。
是忆柳在摸她的脸。
有那么一个刹那,项翎觉得,忆柳在审视她。
他平时总是温柔的,很容易带上水汽的眸子正在少见地静静地审视她。
可下一个瞬间,他就又是永远柔软而温柔的模样了,好像刚才的一刹那都只是她头脑异常的错觉。
这不奇怪,她本来就不太能够思考。她的意识不受她的控制。
下一刻,她再次被忆柳唤回了意识。对方盯着她的眼睛,反复地用手贴她的脸,显然是担心她再次走神,不住地吸引她的注意。
在重新看到她眼中的焦点后,忆柳忽然开口:“阿翎,你帮季管事获取了什么东西,交给季管事利用,以杀死……至少是扳倒督公。季管事失败,致使你二人身陷厂狱。如今,季管事已过世了。我说的对吗?”
也许是知道此时的她听不进太长的铺垫,忆柳这话实在是单刀直入到离谱。
这太过直白的话就像是一根钉子,尖锐的一刺,扎得人头脑生疼。
疼痛将飞速运转的机器撬出了一个缝隙,使钉子
瞬息之间地卡了进去,“哐”得一声,令永不停休的机器短暂地停歇了一下。
项翎抬起眼,看着忆柳,答非所问:“是我杀了他。”
忆柳眸色一晃,脸色却一脸也没有变:“是你解脱了他。”
他看着她:“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他的,对不对?一定是他很疼很疼,所以你想让他解脱。”
项翎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手心。
在那之后,她似乎被简单地料理过,如今已没有鲜血残留在她的手上了。
她却始终觉得自己的手心是黏腻的,蓬勃的生命力自她的指缝溢出,无论如何都再抓不回来。
所以,季青临的身体垂了下去,再也无法动弹了。
他的身体,他的理想,他生命力蓬勃的一切,都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世上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而这一切……
“都是为了救我。”她说道。
她说话极其跳跃,语焉不详,可忆柳似乎总是能够听得明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