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升职手札(718)
“她本是金城太守的女儿,京兆韦氏出身的贵女,却遭逢战乱,流落街头。她说她要到陇西寻找她失散的阿妹,也不知我军走后,她有没有去陇西,有没有找到她阿妹,”宗寄罗侧首看着她,道,“关陇这一路,盗贼蜂起,流民遍野,饥寒冻馁相属于路。那些妻离子撒家破人亡的百姓,所求的又是何物?”
成之染喃喃:“活下来,已经是万幸。”
宗寄罗闭上了眼睛,任凭坐骑载着她前行,骀荡春风从她的颊边吹过,那一丝暖意一直流淌到心底。
“我要好好活下去,裂土封侯,百世其昌,儿孙满堂。将来史官执笔,也要留下我宗寄罗的名字。”
成之染望着对方扬起的唇角,一抹笑意也从颊边绽开:“你可愿与我合传?”
宗寄罗睁眼看她,笑道:“再好不过了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不由得笑出了声。
徐崇朝众人跟在后头,都一头雾水,不知她二人因何发笑。然而旬月以来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浓云,终于因这笑声而稍稍消散。
众人过了荥阳郡,便沿着颖水南下,从来路折返。春夏之交,颖水沿岸的草木都疯长起来,时不时一场霖雨,将田亩草泽浸润得清亮。
自从乾宁十一年平定河南,荥阳以南诸郡都划归豫州统领,因战乱平息,数年间城邑滋长,眼见得丰裕了许多。
唯独想到如今的豫州刺史,正是年仅七岁的彭城郡公成治远,成之染心中又有些郁郁不平。
“看那边,好大的船队!”人群中有人吆喝一声,众人都侧首观望。
隔着茂盛的树丛,颖水烟波微茫,数十艘高舰浩浩荡荡,徐徐溯流而上。大船上旌旗飘扬,影影绰绰是一个“苏”字。
成之染勒马注目,缓缓目送这船队擦肩而过。若她没猜错,这是会稽嗣王从金陵远道而来,正去往洛阳。
她驻足良久,直到高大的楼船远去,才沉默地收回了目光。
承祚,承祚,她只与这孩子有一面之缘,如今他也该四五岁了罢。生在天家,有许多身不由己,但愿他能如其名,终有一日,挑起这苏氏的大梁。
巍峨楼船上一派沉静肃杀,东海王侧妃赵蘅芜身着重孝,守着窗儿出神。经年困顿已让她形容消瘦,一路上不施粉黛,更显出几分暗淡。
颊边的泪滴已被风吹干,眼睛却还似桃核一般肿大。旁人只道她恪守孝道为会稽王尽哀,她也不知这哀痛究竟是为了阿翁,还是为了她自己。
怀中的苏承祚稍稍动了动,让赵蘅芜回过神。
“阿母,岸上有许多骑马的人。”苏承祚道。
赵蘅芜也望见林间道上有人,隐约倒像是些骑兵。刀鞘闪烁的日影,陡然将她拉回了金陵,府邸外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。
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,搂紧了怀里的孩子,泪花涌上了眼眶。
“我怎么这么苦命……怪成家,都怪成家,若不是他家逼迫,你我母子岂会沦落至此?”
苏承祚听到他母亲呢喃,这话他早已听了无数遍,他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,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风景,也有他模模糊糊并不清晰的将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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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之染率军抵达江畔采石渡,正是江南淫雨霏霏的时节。彭城郡公成治远驻守姑孰城,听闻镇国大将军归来,早已征调船只在渡口等候,接众人渡江。
成治远年方七岁,饶是比同龄孩童生得高大,在人群之中也不过小小一个,举止之间仍旧是稚子模样。
他名义上的母亲宗纫秋戴着帷帽,众星捧月般站在相迎的佐吏之间,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。
一别数年,彼此怅望。成之染何曾想到,她离京时还在东府打滚的八郎,如今竟已被她父亲推上豫州刺史之位,这般懵懂的孩童,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理政的模样。
而实际上代他理政的,正是成肃派出的大将丘豫。
丘豫与成肃一般年纪,进退之间已显出老态。
成之染不无忧虑,拉着成治远的手,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成治远眨了眨眼睛,对她道:“阿姊不必为我担心,豫州事有不决,我派人去问梁公,从不曾耽搁。”
倒是个机灵的孩子。
成之染微微摇头:“彭城,毕竟太远了。”
“阿姊回金陵,不会再离开了罢?”成治远极为专注地望着她,道,“倘若我遇到难事,可不可以派人问阿姊?”
丘豫闻言,不由得看了看他。
成之染目光一顿,伸手摸了摸成治远的脑袋,道:“那当然。”
丘豫嘴唇动了动,到底没说些什么。
成之染急于回京,无暇在此地久留,当即与豫州众人作别,疾驰向金陵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