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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公主升职手札(789)

作者: 担花 阅读记录

殿外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,直等到日影煌煌,凝满朝露的官服又被风吹透,凉飕飕地沁入骨髓。天子既没有出现,又没有取消朝会的传讯。

成之染一动不动,望着大殿外陈列的江州铜钟,被金灿灿的日光晃了眼。

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,窸窸窣窣又一阵骚动。

侍中王玄契有些耳背,侧着头问一旁的袁放之:“今日这是怎么了?”

话音未落,殿门忽开,天子素服而出,著白纶巾,白衣凛然。

高悬的朝阳照亮了他的面容,年逾不惑的眉眼枯涸瘦损,声音比春冰更脆。

“诸卿……”天子道,“天生圣人,必有祥瑞。年来种种,实所共鉴。往昔庾氏篡逆,苏氏已无天下,仰赖梁王之力,绵延十有六载。鼎命已移,朕亦洞然,今当亲解玺绶,以奉梁王。”

他展开手中的诏书,赤纸上墨迹昭彰。百官静默了一瞬,旋即拜伏在地,山呼万岁圣明。

成之染伫立良久,仰首对上了天子的目光。天子只是沉默地望着她,再没有多说一句话。

烁日流焰,在白玉长阶上投下了血色的影。

是日,天子逊位,出居青溪宫,百官拜辞。策书至东府,成肃坚辞不受,奉表陈让。

————

蝉鸣撕破晨雾,东府朱门洞开,文武群臣白衣素冠,手捧黄帛鱼贯而入。侍中王玄契立于百官之首,捧着玺绶的双手抖个不停。他在堂下高诵劝进表,苍迈的嗓音混着莺啼回荡。

“臣等闻五帝异制,三王殊礼,皆随时而变。梁王德合乾坤,功逾伊吕,麒麟现世,玄圭承命,嘉禾生于郊野,金钟出于江河,此乃天命攸存,神器当归……”

门扉吱呀一声轻启,成肃命人将进封梁公时的斧钺弓矢奉还,幽幽的声音从堂中传出:“臣本布衣,幸逢圣主。今已老迈,愿乞骸骨,归于故里。”

话音未落,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,一声又一声绵延不绝,如同檐角轻晃的风铃。

百官第二次前来劝进时,枣花绚烂,日头正毒。成肃立于水轩中,花落帘帷,和风细动。

“梁王殿下……陛下!”尚书右仆射孟元策捧着玄色漆盒跪在青石板路上,顿首道,“京门现白雉,寿阳涌醴泉。臣等非求高名,陛下实应天命。今若不许,臣等当触柱死谏!”

他的进贤冠有几分歪斜,花影中不经意间一打眼,像极了他许多年前英年早逝的兄长。

成肃只是叹息道:“臣有罪,万死不敢辱神器。”

盛夏天长,溽暑难消。成堆的劝进表在案头摇摇欲坠,最上端那卷被潮气洇湿边角,墨迹晕成飞鸟尾羽的形状。

“臣等昧死以请!”中书令周士显又一次来到东府,率百官跪谏,在青砖上磕出此起彼伏的闷响。

自堂外投来的扭曲日影,掠过乌压压人群,恰巧停在成肃皂靴前。他伸手越过几案,随意翻开一封奏表,许久都沉思不语。

砚台残墨映出他鬓角新生的白发,此时竟格外晃眼,好似京门江畔的芦花。

“啪嗒”一响,是成肃将奏表合起的声音。

“诸君……”他转身之时,腰间环佩碰在紫檀几案上,发出轻微的响动。

堂中跪着的朱紫身影齐齐抬头,好似秦淮南市里等待投食的锦鲤。

成肃上前,亲自将周士显扶起,接下了天子的策书。沉甸甸的朱纸触感温凉,犹如从军那年初次拉开的弓弦。他的指尖如当年那般带着难以自抑的颤动,今昔光景在耳畔铺天盖地的蝉鸣之中交错相融。

梧桐树影缓慢地爬过窗棂,日轮照亮了矗立南郊的受禅台。

台分九层,取九五之数。底层置九鼎,镌九州山河。中层列百兽,皆以各州贡金铸就。顶层设玄玉祭坛,坛周立十二盘龙柱,龙身嵌百斛夜明珠。

自南郊至台城,官道两旁尽插玄鸟旗,大街小巷悬满五色帛。金陵城上下老幼皆知,属于苏氏的天日,将要落下了。

————

梁王受禅前一日,皇城以北覆舟山惊现白鹿。目睹的百姓交口纷纭,称说那灵兽通体雪白,额生玉角,角上纹路有如日月之形。

成之染策马赶至覆舟山时,见成肃独自立于树下,正在抚摸那白鹿的耳朵。他布衣在身,腰悬佩刀,孑然独立的身影,恍惚与二十年前京门宣武军中的武将重叠。

“不看这毛色,倒是与长安祁连园所见相仿。”成肃的指尖划过鹿角纹路,缓缓道。

成之染盯了他一会儿,道:“这又是父亲从何处寻来的祥瑞?”

成肃笑了笑:“这次是真的。”他看了成之染一眼,对方显然不相信。

假作真时真亦假,他无言以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