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升职手札(814)
“哦?”成之染似是一笑,道,“难不成南郡王在荆州,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?”
王贯不由得攥紧了笏板,迟疑了一番,道:“不曾。”
成之染又读了读他的奏表,目光掠过琅邪王氏家传的隽秀文字,指着其中几行道:“裁撤荆州军府,好大的手笔。”
王贯望着她,道:“荆州上流形胜,地广兵强,数倍于寻常州府……”
“倘若西陲有变,谁来镇抚?”成之染打断了他的话,“难不成要我从金陵派兵,千里溯江而上,用远水去救近火不成?”
王贯正要分辩时,通传的女官叩响了门扉,禀报道:“殿下,太子到了。”
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,王贯起身侍立一旁,朝门口望去。成之染整顿衣裳,负手立于几案前,见成昭远裹挟着雨雾跨入殿门,潮湿的水汽混着龙涎香在殿内浮沉。
他躬身一拜,看了王贯一眼,笑了笑:“阿姊,只是裁撤军府而已,有什么难处?”
成之染示意他二人入座,缓缓道:“军府势大,自有其根源所在,一味裁撤,又岂能解后顾之忧?”
宫人向成昭远奉茶,他呷了两口,道:“并非我信不过五弟,只是这偌大的军府,有多少冗官冗费,年年月月,又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?”
成之染瞥了他一眼:“你待如何?”
“当年李氏在西府,文武不过万余。此番荆州的限数,不算过分罢?”成昭远眸光微动。许久未见的专注目光,犹如当年在新亭迎候她归来的眼神。
“这限数该有个讲究,”成之染拿起王贯的奏表,道,“兵士不在此限。”
成昭远轻扣几案,思忖了一番,道:“阿姊所言极是。”
惊雷炸响,劈开暮云,宫灯亦随风明灭。王贯忽有些担心,回府的路上,只怕会有些泥泞。他索性先行告退。
殿中只余下姊弟二人。成昭远在窗下驻足,良久,忽而转身望着成之染,眸色沉沉。
“荆州也好,豫州也罢,人马如此盛壮,倒是令我艳羡了。”
成之染从一堆书奏中抽出丘豫那封,成肃派人送到她这里,没写一个字。
“东宫在禁中,有虎贲羽林,亦有金吾卫,岂能与藩镇同日而语?”
“可是……”成昭远张口欲语,话到嘴边不由得顿了顿。
“温印虎也好,桓不识也罢,莫不是忠心耿耿的良将。阿弟该想的是如何为你所用。”成之染侧首望着他,缓缓道。
成昭远垂下眼眸,听着雨打窗棂的沙沙声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“东宫再增些军将罢,”成之染的声音显得有些邈远,“你将来不缺兵马,缺的是领兵的人。”
成昭远蓦然回首,静室之中的雨声格外清晰。他喉结滚动,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待他离去后,江萦扇立于案侧,为成之染研墨。她有些不解:“荆扬之争,殿下素来清楚。裁撤藩镇,如今也势在必行。殿下为何要与太子为难?”
“我岂是与他为难?”成之染微微一笑,道,“太子行事,未免藏了太多心思。不肯与我商量,却让人去御前。这样的性子,缺的是磋磨。”
江萦扇沉吟,道:“可是……他毕竟是太子啊。”
成之染抬眸:“那又如何?”
第388章 驾崩
自从入了夏,日头一日比一日更毒,蝉鸣已闷热难耐。病中的成肃近来没什么胃口,往往只一碗清粥果腹,便不再动筷。
温太后日日前来问疾,有一日拉着太子妃的手到榻前,笑着对成肃道:“大郎,你也要做祖父了。”
成肃的眸光亮了亮,落在苏裁锦有些羞怯的脸上。他忽而笑了起来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苏裁锦悄悄打量他,希冀他再多说几句话。可是成肃似乎累极了,她想听到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延昌殿中的人语消散,唯独蝉鸣穿透茜纱窗,碎成满室燠热的金粉。
成肃从睡梦中醒来,脊背已大汗淋漓,湿透的寝衣黏在身上,恍惚之间竟好似旧日追讨海寇时染血的战袍。
榻侧小几上,博山香炉不知何时熄灭了,残灰里钻出一只绿油油的螽斯,明目张胆地爬上了锦衾,将龙纹拖出蜿蜒的灰痕。
成肃的目光盯着虚空,嘴唇动了动,呢喃声微不可闻。他瞥见罗帷上悬挂的五彩丝,那是数日前的端午,成之染亲手系上的辟兵。鲜妍的彩线低低垂下来,正对着小几。
他有些担心,担心那彩线突然滑落,落入小几上盛着蜜饯的银钵。
铜壶滴漏仿佛在此间悬停,晶莹的水珠闪出一点微光,微茫地映出皇帝浮肿的脸庞。
成肃试图从御榻起身,挣扎着去抓案头银钵,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。小几被猛地打翻,蜜饯撒落在金砖上,闻声而来的内侍匆匆洒扫,成肃的目光一动不动,望向横亘榻前的锦绣云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