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升职手札(816)
成之染疾驰回宫,闯入延昌殿之时,成肃在内侍搀扶下立于殿中。
见她脸色煞白的模样,成肃冷不丁低笑出声。他一身素服,手持长刀,枯瘦手指抚过刀身豁口,仿佛抚过二十年南征北战的痕迹。
宣武军征战金陵时,叛军的刀卡在桓千秋颈间,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刀拔下。记忆中的血腥气忽然变得鲜活,掺杂着江岚衣袖间萦绕不绝的清香。
他展开手臂。
成之染赫然发觉,父亲的腰身已瘦削得挂不住玉带。
成肃却说道:“取我甲胄来。”
成之染刚要开口劝阻,对方眼里的光灼热得骇人:“你要抗旨不成?”
日影西斜,延昌殿罕见地响起铠甲碰撞声。成之染扶着父亲站在廊下,看斜晖在明光甲上汇成细流。
成肃忽然转头问她:“上月你说要女子做太学博士,朝臣没说什么罢?”
“他们哪里敢?”成之染笑着替父亲正了正护腕,“我还要将太学变成女子学呢。”
武陵王思远和豫章王念远在旁噗嗤笑出声,笑着笑着又禁不住抹眼睛。
成肃搭在女儿腕上的手突然收紧,浑浊眼底泛起水光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他仰头任由日光洒在脸上,“这是我答应你的。”
浩荡的人群沉默而萧条,成肃在子女簇拥下登上大司马门城楼。望着城外绵延的百官衙署,以及更远处屋舍俨然的金陵城,他忽然轻笑:“台城啊台城……这是不是你心中的大宅子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便软倒在成之染怀中。
延昌殿的铜壶滴漏换了一遍水,铜簋中祈福的黍米泼在玉阶上,也已被灰雀啄食殆尽。
成之染握着父亲的手腕,指尖下微弱的脉搏,犹如渭水将涸时的细流,时断时续地舔着河床。
众人跪在御榻前,听着皇帝最后的喘息。他已经抬不起头,喉间痰鸣如破旧风箱:“传……传……”
成昭远眸中闪过一丝惊惧,正迟疑之间,成之染起身穿过满地狼藉,号令道:“召百官公卿入值延昌殿。”
纷杂脚步声踏碎日暮长街,延昌殿内外跪满了朱紫冠带。
尚书令孟元策、中书令周士显、领军将军温印虎、护军将军桓不识被唤入内殿,赫然见温太后、东郡王、皇子公主和宫眷正在榻前掩面低泣。
成肃幽幽地睁开眼睛,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锦衾。他的目光从成之染身上掠过,又落在成昭远身上,隐约浮起一丝悲戚:“太平……”
成之染跪在御榻之侧,闻言不由得一怔,她看着父亲枯瘦的手微微颤抖,声音也斑驳不清。
成肃已虚弱难言,只能用眼神示意枕边木匣:“孟公……念……”
孟元策红着眼睛打开木匣,匣中静静地安放着一只卷轴。他打量着成肃的神色,将卷轴展开,不由得一愣。
是一封业已盖印的诏书。
颤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,金鹤香薰氤氲的雾气,模糊了御榻前众人的泪光。
尚书令孟元策、中书令周士显、领军将军温印虎、护军将军桓不识同被顾命,委以军政大事。太平公主位在诸侯王上,奏事不称臣,受诏不拜,依前朝王丞相故事辅政。
“……百辟庶僚,各奉尔职,谨事太子,勿有懈怠。”孟元策读罢,忍不住一声抽噎。
皇帝的喘息犹如将尽的灯火,浑浊目光扫过太子怔忡的面容:“太子……你可听清了?”
“臣领旨。”成昭远叩首之时,玉冠在金砖上磕出裂缝。
成之染望着诏书上洇开的墨痕,恍惚又是母亲去世那一日,血渍在锦帕上晕出的残花。
“太子妃……苏氏之子,当立为储君……”榻上传来有气无力的低语。
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低泣,成肃颤巍巍伸手,抓住成之染的手腕。枯枝似的手指划过她腕间旧伤,仿佛惊起千山之外的雁鸣。
“狸奴……”皇帝浑浊的眼底泛起奇异的光彩,呢喃的声息近乎微不可闻,“你……莫怪沈星桥。”
最后的尾音消散在溽热风丝中,殿外葳蕤的柳枝正拂过窗纱。成昭远手中遗诏突然坠地,被金砖缝隙里的药渍沾湿了一角。
成之染怔然。
腕间的劲道倏忽散去,残存的粗砺余温,恰似当年父亲教她弹弓时,虎口茧子磨红她手背的触感。
建武二年夏,五月,高祖武皇帝崩于延昌殿,时年五十九。
第389章 御座
延昌殿垂落十二道素幡,随风鼓荡间被悲声浸染。台城九门金钟齐鸣,八十一声闷响有如龙吟,久久回荡在金陵溽暑中。
巡城的金吾卫步履铿锵,金戈相撞,惊得长街上鸟雀乱飞。南市胡商匆匆将酒旗摘下,抱起酒瓮藏好,深红的葡萄酒液淌过青石板缝,在国丧告示下凝成血滴。国子学生涌向宣阳门,冠上素绢在风中翻飞,跪诵祭文时,蝉鸣与暑热铺天盖地而来,淹没了世间一切哀毁的声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