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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公主升职手札(818)

作者: 担花 阅读记录

听闻“大行皇帝”四字,成追远猛地一抖,松了手,望着深邃城门内巍峨殿阙,险些又落下泪来。

延昌殿的飞檐在暮色中犹如铁铸,二十七昼夜檀香浮动,袅袅青烟结成一面巨大的网罗。

殿中的素绸帷帐低垂,裹挟着楠木梓宫在阴影之间浮沉。烛火明灭时,花梨木供案泛着幽光,银鼎吞吐的烟霭如灵蛇游走,缠上琉璃瓶里萎谢的槐花。

居中香几上一座博山炉,两侧银烛投下的光晕里,铜炉凝结着水银似的冷芒,如同一只只窥视的眼睛。

成追远跪在灵前,膝下金砖缝里还嵌着药渣碎屑。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幽邃的霜白,连哭泣声都仿佛被吞没。

“五弟节哀。”成昭远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兄长的面容一如往昔,成追远忍不住放声大哭,抽泣道:“阿兄!父亲他……走之前明明好好的……怎么……怎么突然这样了……”

成昭远朝灵前投去一瞥,道:“大行皇帝戎马一生,殚精竭虑,再造太平。他譬如北辰,你我留不住的。”

又听闻“大行皇帝”,成追远才恍然反应过来,死去的不只是他的父亲,更是大梁的皇帝,而他眼前熟悉的兄长,已成为新帝。

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,慌忙向对方叩拜。

成昭远将他扶住,道:“荆州奏报说今夏酷热,将士可还耐得住?”

成追远哭声一顿,他收到裁撤将吏的旨意还没多久,新帝如今问这些,也不知有几分深意。他抽抽噎噎答道:“承蒙陛下挂怀,只是雨水少了些。”

青烟裹着灰烬扑向延昌殿外,惊飞了白玉阑干上驻足的鸟雀。

成追远听闻周遭刹那静寂,惶惶然抬头之际,望见成之染满身缟素立于灵前,露出鬓角早生的华发。

“阿姊……”他不由得泪如雨下。

————

梓宫入葬那一日,秋风乍起,暑气蒸腾,鸟雀不飞。

七十二双皂靴踏过宫门,抬棺的麻绳深深勒进甲士肩头,汗渍在麻衣后背晕出蜿蜒的盐渍,一如宫城外送葬人群脸上斑驳的泪痕。

六十四位引幡人走在最前头,一手挑着引魂幡,一手高举万民伞。伞骨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,混杂着上千名元从亲卫铁甲相撞的锐响,绵延不绝地在热浪里翻卷。

梓宫前,太常柳访手捧着石函,止不住打颤。函中玉册磕出细响,青玉琢刻的文字充填金粉,寥寥数语,道不尽高祖武皇帝一生。

挽歌随热雾流淌,一百二十八名杠夫齐刷刷屈膝,梓宫悬在离地三寸处微微打晃,楠木底部云龙纹蹭过青石板,发出子夜轻雷般的闷响。

三班杠夫轮换的间隙,灼热的日头烤化了纸扎的骏马,彩漆顺着竹骨滴答,在官道上散落成狰狞的图腾。

百官公卿,宫妃命妇,哀嚎的哭声陡然拔高,如同受惊的鸟雀纷飞,回荡在通往山陵的漫漫长路上。

成雍的孝帽歪了半边,汗湿的鬓角粘了纸屑,依稀是一片烧剩的往生咒。他瞥向梓宫后的玄甲军,那些曾随成肃征战的旧部,此刻正号哭着抛撒纸钱。纷纷扬扬如月落星沉,飘入送葬百姓的麻衣。

梓宫归葬于金陵城东郊蒋山,仁孝皇后已移葬于此。玄宫此始,万事长毕。

送葬的浩荡人群在山陵神道下宫止步,低回挽歌被热浪蒸得扭曲,斜晖仍光芒万丈,让人睁不开眼睛。

成之染跪在烈日烟尘里,乌发被汗水粘在颈侧,鬓角的银丝微微晃动。

高祖崩逝以来的日日夜夜,她心间充溢着难以自抑的哀伤,如鹅毛大雪淹没一切杂思。成肃临终絮语在耳畔翻来覆去,密密麻麻的字句模糊得令人眩晕,她被巨大的惶遽攫住心口,却无法伸手挥散眼前的迷雾。

目光随梓宫远去,她仿佛看到墓室壁画上的持戟将军抬眸望来,熟悉的年轻眉眼,正是当年宣武军营中教她习武的沈星桥。

斯人已逝,往事如烟,不曾开口的询问,或许再也得不到回答。

纸扎的千军万马熊熊燃烧,暮色中火舌缭绕,混着柏香的烟霭飘入玄宫。那里陪葬着彭城忠武王的衣甲,甲片缝隙还残留着枯涸的血痕。梓宫深处的金丝被下,高祖武皇帝僵硬的指间,仍攥着一枝枯萎的玉兰花。

凄厉的清角之声刺破天际,山陵外响起雄迈而呜咽的战歌,是大江南北传唱已久的《犀甲》。

泪水夺眶而出,成之染倏忽想起十年前的楼船上,她随成肃并肩在船头眺望京门,那时节风光满目,乾坤浩荡,心中亦豪情无限。

只是这一生青云之路,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天。

第390章 端倪

送葬的人群回到台城时,成追远额角已磕出血痕,红肿的眼睛抬起,斑驳目光掠过满城缟素,恍若记忆中的彭城飞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