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升职手札(859)
一连数日,成之染心间始终回荡着她那句“思虑周全”,每每思及便禁不住苦笑。她宁肯皇后永远被蒙在鼓里,做一场永世不醒的春秋大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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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末将近,西州城衙署整饬一新,成之染隔三岔五便到此看军中练兵。徐崇朝察觉她频频往来于东府和西州,不由得暗中捏了一把汗。
皇子的降生,对皇帝而言,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西州府舍的银霜炭烘得书案发烫,成之染用火筴拨弄炭灰,搅起了几星余火。
“殿下,尚书令到了。”温潜止挑起锦帘,带进股清冷寒气。
孟元策大氅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簇,滴滴答答在地上洇出模糊的水痕。
成之染把火筴一放,抬眼看着他:“皇帝此番大赦的名录,孟公可看了?”
孟元策颔首称是:“臣已看过了。”
“为何会有关陇的战俘?”成之染音声平静,仿佛在与他闲话一般,“宇文氏徒何氏余孽,这才抄没了几年啊?”
孟元策怀中的手炉咔哒响了一声,他略一沉吟,道:“都官尚书说……都是些老弱妇孺。”
“未免儿戏了,”成之染盯着盆中的炭火,眸光亦幽幽晃动,“关陇如今虽安定,可也经不起这么折腾。”
孟元策思忖一番,沉吟道:“臣明日便向圣上分辩此事。”
上首半晌没响动,他抬眼打量,成之染似是对着那炭盆发怔。银霜炭冷不丁爆出火星,她这才回过神来。
“我近来听闻一桩前朝旧事,想与孟公商讨一二。”
孟元策拱手一拜:“殿下何必客气,臣愿闻其详。”
案侧一尊象首金刚铜熏炉,丝丝缕缕地腾起青烟。烟雾缭绕中,成之染缓缓开口:“前朝世祖武皇帝功业盖世,唯独晚年有两过失。一则强令相王就国,致其呕血而薨。二则明知太子暗弱,仍以为继嗣,以致败国亡身。不知孟公以为,此二者,其失孰多?”
孟元策沉思良久,道:“不该立太子,衣冠丧乱,造衅开端。”他端详成之染神色,问道:“殿下意下如何?”
成之染微微颔首,似乎笑了笑:“使子继父业,弟承家祀,有何不可?(1)”
孟元策尚未细思,窗外倏忽传来阵阵老鸦声,扑棱棱从檐上飞起。他猛地打了个激灵,电光石火之间,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一闪而过。小室中暖意融融,一股寒气却沿着脊背窜起。
他愕然抬头,手掌攥起又松开,眉宇间阴晴不定。
成之染从座中起身,负手立于小窗前。窗前梅瓶里插着三两寒梅,红艳得犹如流火。
“殿下……”孟元策盯着她的背影,迟疑道,“倘若殿下当真以为如此,臣恳请三思。”
成之染垂眸望着那梅枝,道:“此话怎讲?”
孟元策踌躇一番,道:“前朝太宗之立,虽由庾大司马,然废帝亦无大过,时人哀之。”
窗外几声零星的人语,混着落雪压断枯枝的脆响。成之染转身看他,尚书令的身影有些佝偻。
“倘若酿成大祸,只怕为时已晚。”
铜漏声仿佛戛然而止,小室中落针可闻。
孟元策缓缓起身,躬身一拜,道:“殿下深谋远虑,乃臣所不能及。臣唯恐将来九泉之下,不知如何向高祖交代。”
成之染望了他许久,窗外雪势越发迅疾了,朔风卷着雪簇扑在窗棂上,沙沙轻响搅得人心烦意乱。
她伸手折了瓶里的梅枝,在掌心把玩着花瓣。孟元策垂首,静静地等着她开口。
庭中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,温潜止喘着气敲门:“殿下,北兖州急报!”
成之染唤他入内,将奏报拆开,目光不由得一顿。
孟元策心头一紧:“可是胡虏的消息?”
“确是胡虏的消息,”成之染抬眸,不由得皱起了眉头,“慕容氏使者,不日将抵京。”
孟元策一惊:“又来了?”炭盆迸出的火星溅到他身上,烧出个焦黑的小眼。
成之染将奏报递给他。上一次北晋来使,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。自大梁立国,北境便出奇地安静,不知是忌惮新朝,还是另有图谋。
孟元策读罢,不由得嗤笑一声:“当年那晋使前来,虽名为修好,转头便煽动逆党在河南作乱,还出兵围困洛阳。无耻蛮夷,居然还敢来!”
“来都来了,没有赶回去的道理,”成之染闭目叹息,良久,才睁开眼睛,眉眼间难掩疲敝,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我倒要看看,他还能有什么本事。”
她看了孟元策一眼,道:“命鸿胪寺即刻筹备迎使。”
孟元策赶忙领命:“臣这就去筹备接待典仪。”他临走前朝案上一瞥,翻开的书页露出零星字眼,依稀是庾昌若废立的章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