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升职手札(861)
成昭远从座中微微探身,眉眼被天光衬得暗沉。
“大梁皇帝陛下,太平长公主殿下,”丘穆陵折古率众行礼,流利的汉话令众人称奇,“外臣谨奉我朝皇帝之命,恭贺陛下即皇帝位,愿两国修既往之好,永为睦邻,义著急难,使万姓安宁,干戈止息。”
成昭远似乎笑了笑,道:“朕初登大宝,不知两国有何等既往之好?”
百官公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,众人虽明知晋使信口开河,可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,未免显得有些尖锐了。
丘穆陵折古却仿佛浑不在意,反而笑起来:“陛下年少,有所不知,我朝皇帝与贵国高祖,颇有一番渊源呐。当初南军北伐独孤氏,西征宇文氏,我朝皇帝深明大义,暗中襄助,使大军旗开得胜,贵国高祖立下不世之功,才有今日之江山。可惜贵国高祖天年不永,我朝皇帝也深以为憾,否则定要相与把酒言欢。”
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御座扶手。他虽然年少,也知道当年伐齐之时,慕容氏并非不想阻拦,只是国主慕容晦暴卒,他国中自顾不暇。而征讨关中,慕容颂更是横加掣肘,阻击高祖于河上,眼前人分明是信口雌黄。
他含怒未发,面上仍含笑:“难得贵主美意,朕亦想见其为人。”
丘穆陵折古拱手一拜:“我朝皇帝正有此意,因此临行前,特意叮嘱外臣向陛下禀报。铜雀盛风流,诚邀陛下会于邺下,为长夜之饮,畅叙平生。”
说罢,他身后少年使臣捧着檀木匣上前,匣中赫然是尊白玉雕成的孔雀,连尾羽纹路都栩栩如生。
成昭远垂眸端详这玉雕,手心已泛出薄汗。他抬眼打量丘穆陵折古,道:“邺下悲歌,几多伤怀。不如到洛阳,朕亲自为贵主登台。”
成之染听二人机锋,信手拨弄着袖中手炉。当年她与高祖筹谋对慕容氏用兵,打的正是邺城的主意,而慕容氏倘若有南下之心,洛阳便首当其冲。
这个丘穆陵折古看起来不怎么聪明,说话却有些微妙的分寸,不知是大智若愚,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。
群臣都静坐不语,偷眼望向袅袅炉烟中的年轻帝王,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。堂堂皇帝,眼下却要跟使臣吵起来,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有几分束手无策。
玉阶之上的太平长公主倒是气定神闲,将殿中使臣一一打量个遍,冷不丁听丘穆陵折古说道:“我朝皇帝还有一物要送给长公主。”
仍是那少年呈上木匣,成之染投去一瞥,不由得微微挑起眉头。
竟是一尊铜鎏金像。
“铸金为己象,乃我朝旧俗,占祸福吉凶,”丘穆陵折古顿了顿,道,“这尊金像是我朝皇帝亲手铸成,命外臣献于殿下。”
他话音刚落,殿内登时响起抽气声。纵使华夷异俗,将手铸金人相赠,听起来实在是诡异。
成昭远额角突突直跳,却见成之染从容将金像取出。她目光落在那金人脸上,那面容虽不甚明晰,看得出眉目疏朗。
“贵主有心了,”她轻轻一笑,指尖划过金人头顶的风帽,问道,“只是不知为何事占卜?”
丘穆陵折古朗声道:“为关陇旧土。”
南郡王成追远闻言,忍不住斥道:“关陇如何是你家旧土!”
丘穆陵折古不慌不忙,目光从殿中扫过,又投向上首:“当年贺楼天王一统北地,距今已有四十余载,我朝先主是其余荫,自当承继关陇正统。更何况我朝昭哀皇后为宇文先主之女,我朝皇帝亦是宇文氏之婿,关陇故地,说一声旧土,也不为过罢?”
他这话引得百官公卿群情激愤,成昭远也将手指攥得发白。丘穆陵折古对众人议论充耳不闻,明明汉话流利,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。
此人竟如此恬不知耻,不由得让成之染稍有些惊讶,慕容颂派这么一个人充当正使,到底是真心来讲和,还是要挑起事端?
她想起那位温文尔雅的崔祭酒,心中又一阵惋惜。
金人仍翘着唇角,似乎在哂笑。成之染扫了它一眼,缓缓道:“你们胡人的神灵,管不得汉人的事。关陇在我朝治下,贵主若生出觊觎之心,不该问什么神灵,来问我便是。”
丘穆陵折古大笑几声,道:“长公主果然直爽!”他整顿衣裳,又拱手一拜,道,“外臣只是开个玩笑罢了。我朝皇帝久闻长公主大名,素来甚是仰慕,送这尊金人聊表敬意。还望长公主莫怪。”
凛冬寒气在殿内暖雾中蒸腾,让众人都有些坐立难安。成昭远盯着那聒噪的使者,眸中闪过一丝寒意。
孟元策见势不妙,只得站出来打了个圆场。丘穆陵折古却不识趣,刺耳的嗓音混着殿外鸦鸣,随铜炉青烟缭绕不绝。